第39节(1 / 2)

天方子依约为万岳子举办了最为盛大的葬礼,他二人关系已被公布,南方知名修士为天方子捧场,不论是否与万岳子相识,皆是带领弟子前来哀悼, 场面很是热闹。形形色色的面孔轮流在灵前上香,有昔年故人露出几分唏嘘,也有路人冷漠走过流程,甚至还有万岳子曾经的相好为他落了两滴缅怀的泪,唯独天方子这个亲属始终不曾露面。

万岳子是一百年前就被认定死亡的人,天方子本以为即便办个葬礼,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感怀之意。哪知,当他亲手收集万岳子骨灰时,仍是不由自主地回忆了些许过往。

其实,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好回忆。百年岁月模糊了过去,时至今日,二人少年时的模样都只留下一个轮廓,就连面容也不甚清晰。

天方子只记得,方岳自小就被父亲宠爱,穿着家中最好的衣裳,什么玉佛金锁平安符挂了满身,整日戴着个虎头帽在园子里跑,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仆役小心照顾,虽是小家族出身,过得却宛如世家少爷。

而他,自小便由仆役抚养,连走路说话都是在打骂中学会,能站稳之后,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干活。那时候,被大家宠爱的方岳是方天最羡慕的人。小孩子哪知什么公不公平,父亲命他为方岳做小厮时,他还有些高兴,以为今后便可以和这个人一起玩了。所以,他伸手拉了拉方岳的衣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哥哥。

然而,方岳却像被脏东西碰到了一般,立刻就用力甩开了他,只叫道:“谁准你叫我哥哥了?爹说你是邪魔,我可不要和怪物扯上关系。”

这是方天一生中第一次唤方岳为哥哥,也是最后一次。那时,他从方岳眼里看见的是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所有人都嫌弃他,恨不得一脚把他踹进阴暗角落。当年的他太小,还没学会咬人,只能默默回到自己的角落,就这样蜷缩成一团被他们扔石头,瑟瑟发抖地期待夜晚降临。

“方天,若是没有我,爹早就摔死你了,我是你的恩人,你要好生伺候我。”

小时候,方岳最常对他说的就是这句话。他们都渐渐懂事了,知道了大人们眼神里的厌恶意味着什么,所以,不论方岳如何指使,方天都只是默默干活,他已经知道,如果自己不听话,父亲真的会杀了他。

即便如此,十三岁那年,他依然被方岳的仆役打断了腿,在院中吊了三天。那晚,方岳很愤怒,指着他大声叫着:“那是我看上的女人,你为什么要和她说话?你们给我教训他,让他记住,永远不要和我抢东西!”

万岳子这一辈子大概都不知道骨头断裂有多痛,他甚至把这件事给忘了,再提起时还一脸茫然。可天方子永远不会忘记方岳说的话,那三天过去,他终于明白了,一味忍让是没用的。他和方岳不一样,即使受再多委屈,也不会有人来护他哄他,只有把人咬疼了,别人才会怕他。

所以,拜入师门后,他比任何人都努力,仗着月皇之体夜晚精力充足,自筑基之后便不再睡眠,把一切时间都用于修行。在万岳子沉迷温柔乡的时候,他已是远近闻名的天才修士,不止修为进益极快,也结交了许多能人异士。

他们的身份终于换了过来,万岳子成了修士们眼中不求上进的废物,天方子才是新一代修士中最亮眼的天才。天方子将自己的爪牙磨砺得无比锋利,面上也装出了温和亲人的模样,整个修真界少有修士不喜欢他。万岳子再不能拿他如何,反倒要想办法讨好他。

那时,天方子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这个哥哥,直到试炼结束,他发现万岳子频繁下帖邀请沈逢渊聚会。他上门询问,那人只用一贯轻佻的模样回:“我不过是见那剑修生得不错,想和他做个朋友,你何必如此生气?”

万岳子哪有什么干净朋友,天方子闻言怒火更胜,此人见状,反倒调笑道:“难道你喜欢这种调调的?好啊,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便把他让给你。”

说来也怪,他与沈逢渊本只是对手关系,不知为何,此时此景却令天方子想起了当年方岳的话。他已不是昔日只能任人欺凌的少年,冷笑一声便伸手死死掐住了哥哥的脖子。

万岳子似乎根本没想到他会动手,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制住。这之前,不论方岳做什么,方天都是默默忍受,理智告诉他,不能一击致命之前,暴露敌意是愚蠢的行为。

可他不想再忍了,还是做了一件蠢事。那一天,他将自己的杀意暴露无遗,凑在万岳子面前冷冷警告:“我和你不同,谁敢抢我的东西,我就杀了他。永远不会给对方翻身的机会。”

那之后,他与万岳子表面上的同门关系也彻底破裂,从此一旦相见,便免不了针锋相对。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他们不和,如今也因这一时冲动引来了无尽麻烦,可天方子并不后悔,至少,现在终于轮到万岳子怕他了。

若没有阴阳双生果的植株,对万岳子的死,天方子本该感到痛快的。这个人多余的举动,不止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也毁了天方子的好心情。

现在一切真相都已浮出水面,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万岳子要去寻找阴阳双生果?他们之间都到了生死相搏的地步,为什么这个人还以为有修好的余地?

就如冰蚕子所说,万岳子这个人太过糊涂。他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忘记了自己过去所做的事,认为冰蚕子没把昔日情缘放在心上,也以为天方子已忘却儿时不睦。在他们筹谋生死战场的时候,万岳子还沉迷在自己的过家家游戏里,以为大家仍是师兄弟,始终没有意识到他们真的是敌人。

糊涂人在世上活不长久,可是,赢了这样的万岳子,不论冰蚕子还是天方子都很难高兴,最终也只能长叹一声,这个不合时宜的混账。

其实天方子也忘了,他与方岳还是有过融洽的时候。那是方岳第一次看见他被父亲鞭打的那天。

方岳从未见过如此凶狠的父亲,直到众人离去,他还手足无措地看着躺在地上发抖的弟弟。他偷偷把方天带进了自己房里,用被子把这个邪魔弟弟藏在床上,一本正经道:“方天,今晚你和我一起睡。和我在一起,爹就不会打你了。”

那晚,阴阳双生果第一次重聚。不知不觉,方天忘了害怕,方岳也忘了要远离邪魔,他们躲在被子里,如转世之前那般相拥而眠,仿佛又回到了日夜相伴的千载时光。

那是方岳出生后睡得最好的一晚,醒来之后,他高兴地捏了捏弟弟的脸,很是好奇道:“以前我不闹腾到没力气就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你在,突然就不热了。好像我们生来就该长在一起,一旦分开,就少了一半。”

只可惜,好梦总是短暂的,第二天父亲便发现了此事,他将方天关进柴房,狠狠教训了与邪魔亲近的大儿子。这是方岳出生之后第一次挨打,他疼得哭了一夜,从此牢牢记住了,他是天生的福星,要仇视一切邪魔。方天是坏的,他若是对方天好便会挨打,说不定还会被害死。

可是,阴阳双生果相生相伴,没了阴果,修为并不精的万岳子便无法调节自己过盛的阳气。他一生换了无数床伴,却始终寻不回昔日与自己的阴果相拥而眠时的安心。

直到死去,他依然是被人切开的果子,始终不曾完整。

葬礼仍在继续,天方子独自坐在洗墨渊中,不过稍稍回顾往事,一壶佳酿便已饮空。他认为自己是在喝酒庆祝,落在旁人眼里,却像是默默喝闷酒。

沈逢渊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天方子,在一旁看了许久,终是开口打破了沉寂,“你叫我收挽金,自己却躲在园子里喝酒,死的到底是谁的哥哥?”

剑修的声音也宛如剑鸣,落在安静园林便掀起一池涟漪,天方子抬眼看他,往事带来的些许伤怀忽的消散,只轻笑道:“剑修向来助人为乐,我这是成全你。”

释英与顾余生得了冰蚕子情报已赶往阴寒山,这里的善后事宜全都交给了沈逢渊。他本是处理完了事情就想和许真人调查严道人一事,走之前还是忍不住来看了一眼天方子。

剑修不擅安慰人,他想了想,问:“真的连柱香都不给他上?”

“不去。”

天方子的回答非常果决,沈逢渊却撇了撇嘴,只叹:“唉,有的人就是现在倔,以后年年清明要去扫墓的人还不是他。”

听了这话,原本镇定的天方子斜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要去给他扫墓了?”

然而,剑修历来擅长从蛛丝马迹推导出事实,沈逢渊反问:“不去你把黄历里需要祭祀的节日圈出来作甚?”

天方子没想到自己昨晚一时糊涂的行为竟被这人瞧见了,立刻不满道:“你又擅闯我的卧房。”

“我不是故意的啊,这些天都是和你一起打坐到天明,我下意识就把那里当成自己客房了。”

沈逢渊对此倒是丝毫不羞,他这些日子都和天方子锁在一起,如今骤然解锁,晚上还是习惯性往天方子住处跑。他怕这人又要生事端,就暗中观察了些时候,虽行为不够君子,理由却是极为正直。

这个剑修历来就是如此,天方子也习惯了此人理直气壮地耍赖,许是安静得太久,再与他对视,忽的升起了一个念头,“沈兄,你一直想把我拉上正道对吧?”

沈逢渊这些年心心念念的就是此事,闻言立刻积极道:“你终于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他这个反应也在天方子意料之中,白衣修士轻轻一笑,只道:“正道行事往往没什么回报,有时候还要赔本,仔细想想,实在不划算。不过,若你肯给我一些好处,我虽不能如东灵剑阁般整日找事,至少可以将天岭宗打理成一个底线不低的正道门派。”

这话也符合天方子作风,沈逢渊不疑有他,只问:“你想要什么?”

见他踩了陷阱,天方子面上的笑又得意了几分,这便道出真意:“单论灵材,天岭宗库存不知是你们的几倍,你也没什么可给我的。这样吧,念在你这次帮了我,我吃些亏,只要你将驻颜时间换回青年时期,便算作交易成立。”

天方子并不是迟钝之人,仔细回顾过去,他少年时对沈逢渊的在意委实奇怪,只是,大家斗了这么多年,当时到底是个什么心态,现在也摸不清了。他想要的东西都要得到,虽未确定,还是该让这人恢复年轻容颜,好生试探。

而且,接受些许约束便能让这张老脸别在眼前晃悠,就赏心悦目这一点而言,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