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英师兄,薛天赐威逼你摘下叶片,轩齐子暗中谋害剑修,这些仇我都记着,我就是要天岭宗被邪修侵蚀,然后名正言顺地将其根除。可你啊,居然傻乎乎地替他们把蛀虫清理干净了,现在他们都记着是天方子揪出了叛徒,谁又会念着你的好?”
当年之事释英已不愿回想,如今才忆起,当他心灰意冷回到穿林峰的时候,所有长老都曾前来探望。恍惚之间,仿佛有人握紧了他空荡荡的袖子,对他低语,“你放心,今日之事,我绝不善罢甘休。”
舍弃名利离开朝堂的清高文人,终是为了自己所爱的剑修重返名利战场,做了不义之事,沾了无辜之人的血,也负了昔日圣人的仁心教诲,只为让不容于世的剑修存活下去。
释英垂眸看着二人被微光描摹出的剪影,想起在他对人世一片懵懂的时候,正是上一代万卷峰长老不厌其烦地教他如何做人。那时,陶公也是如此温和地在他身边研墨,对被念叨到心烦的仙草轻笑着安抚,“释英,我刚得了《百草图卷》,你将圣人教诲背下,此卷便送给你,可好?”
对仙草而言,百草图无异于人类眼中的美人图,那时尚且年轻的释英终是受了诱惑,这才乖乖去读那些看不懂的文字,看来一会儿又不满道:“我还要《天下名花集录》,不给就不背。”
听了这话,一袭青衫的书生轻轻一笑,无奈供出了自己珍藏的书籍,连忙哄道:“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明明是百年前的回忆了,如今想来,释英前来质问时的愤怒却渐渐消散,他不赞同这样的复仇方法,却也无法出口指责,仿佛失去力气般叹了气,只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将封魔大阵的图纸给净世宗?”
陶公神色本是悲愤,听了这话却是眉头舒展,当即就道:“我还道你怎么会怀疑万卷峰,原来是图纸出了破绽。你放心,图纸是假的,他们若按照那路线走,只会在东灵剑阁全军覆没。”
他此话不似作假,释英疑惑地皱眉,“余生已觉醒风奕记忆,他亲自验过,图纸阵法是真的。”
陶公似乎对剑神之心的存在并不知晓,听见风奕名字时还有几分茫然,待到将此话听全更是不相信地否决,“这不可能,我根本没有寻出封魔之阵的破解之法,只是根据地形胡诌了个阵图给他们,怎会是真的?”
此话一出,释英已觉出不对劲,细细推敲之后,又道:“苍陌任了多年掌门,对封魔之阵本就熟悉,纵使你只是提供了阵图分布,他也能推敲出阵眼所在。文溯长老,与虎谋皮有多危险你不明白吗?”
然而,陶公的反应却在他预料之外,只惊讶道:“你说什么?苍陌祖师身亡这么多年了,怎会牵扯其中?”
他这反应不像装傻,释英也是一愣,“指使你的人不是苍陌?”
他们本以为此事是苍陌主使,谁知陶公却对剑神之心完全一无所知,闻言更是不满道:“你胡说什么,我是与轩齐子合作要扳倒天岭宗,可全无背叛剑阁之心,若发现苍陌祖师叛变,怎会瞒着你们?”
他把隐瞒情报和勾结净世宗之事都认了,没必要再隐瞒什么,释英瞧着不是作假,眼眸顿时一沉。
三百年前盗取剑神之心的是苍陌,隐瞒阴寒山消息和给出阵法图纸的是陶公,可他给的是假图纸,定是熟悉风奕的苍陌借此推敲出了真正的阵眼所在。也就是说,现在苍陌还活着,并且与净世宗有所联系。
可是,苍陌开棺时便中了释英的毒,此毒只有以仙草露水入药才能解,若无解药,纵使修为再高也该毒发身亡。露水便是仙草的眼泪,释英化形之后只为顾余生落过一次泪,外界不可能有他的露水,唯有药阁保存着过去风奕收集的仙草露珠。
是了,陶公加入东灵剑阁只有一百五十年,苍陌扛不住这么久。在这期间还有一个人将仙草露水给了苍陌,此人定然接触过苍陌,只要找出他,便能知晓当年真相。
仙草露水是药阁至宝,由每任长老贴身保管,那么,能够无声无息得到此物之人,又该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陶公:放开我,学生还没做完三年五年就阵亡了,我要黑化打内战!
释英:住手,我要抓拔草凶手,你守着鹤五奇做张卷子冷静一下。
鹤五奇:你们剑修都是魔鬼吗???
第九十一章
陶公是这百年来剑修入门后第一个接触到的长老, 在阁中地位远胜他人, 释英只是长老,如何处置他终究要由掌门决定。
他倒也爽快,既被发现便径直认了,就算在沈逢渊面前也供认不讳, 恭敬跪下便道:“没料到苍陌祖师在净世宗是我的失误, 如今封魔大阵图纸外泄, 我万死难以赎罪,听凭掌门处置。”
万卷峰是东灵剑阁的耳目, 书阁长老必定是掌门极为信赖之人。陶公受好友邀请加入东灵剑阁, 这些年只是自行研习剑术, 并未拜任何人为师,身份比起弟子更像是客卿。沈逢渊是脾气最温和的剑修, 与同门皆是交好, 却选了算不上自己人的陶公做万卷峰之主,正是看出了他对剑修们发自内心的关怀。
他以为文溯长老永远也不会伤害剑修,却忘了, 官场出身的陶公和他们不同。再好的官员也习惯了做百姓的主人, 掌惯了生死大权, 又怎能与普通人感同身受?
剑修的修行方式只是将兵人所受折磨削弱到了人体刚好可以接受的地步,每一个剑修从入门开始便要饱受磨砺。他们从一开始便知道,入了此门就注定与享受无缘,即便修为再高,也没有解脱的那一天。
人哪有不喜欢舒适生活的, 只要还有其他希望便不会走上这样的路。因信念而来的剑修有,然而,更多的还是被生活逼到不得不放弃一切。剑修之中,最多的不是殉道者,而是复仇者。
与那些卷入势力之争中的死者一样,凶手太过强大,自己却只是宛如蝼蚁的存在,没人会为他们主持公道,也没人在意他们的哭声和哀号。所以,他们接受这一生苦痛,拿起剑,自己去寻朗朗青天。
陶公以为这是在保护剑修,却让他们成为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如今,文溯长老虽跪在地上,沈逢渊却知道,他没有后悔。他是为计划不周出了岔子自责,但是,若重来一次,他仍会如此选择,只是要算计得更周密而已。
“我就奇怪,当年我分明吩咐万卷峰日夜监视御剑山庄,为何云中行杀害普通弟子之事毫无动静,原来是你……”
比起内应,这样在信念上的背道而驰更令老掌门痛心,想起那埋在御剑山庄下的白骨,温润公子的眉目难掩怒气,终是沉声道:“云中行是个混账,可你分明有机会阻止他残害无辜,为何不救?”
“因为云中行是你的徒弟,只要还没有犯下罪行,你就不会放弃拯救他。你对徒弟太好了,若不是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绝不会出手毁去御剑山庄。
掌门,我没有告诉你,云中行便是第九圣徒。才入门没多久的剑修,回到御剑山庄便能杀死自己的父亲,你不觉得他的修行速度太快了吗?他对你故意示好,处处用心,殷勤侍奉,只因你是东灵剑阁的继承人,净世宗需要一个牵绊你心神的大弟子。”
陶公瞒下的情报果然惊人,此话一出沈逢渊面色便是一白。这是陶公入门时便常见的面孔,轻言浅笑时,眉眼满是小桥流水的柔情,从那时他就想,和其它剑修相比,这个下任掌门也太温和了些,他必须小心呵护,莫叫邪魔歪道伤了他。
沈逢渊比他年长,按入门时间他该称呼一声掌门师兄,可是,在他眼里,这一直是个需要被保护的世家公子。沈逢渊这样的人就似雪中寒梅,一尘不染香到骨,姑射仙人风露身。他必须把那些黑暗的消息都暗中处理干净,不能脏了掌门的耳朵。
可是,他终究有了疏漏,还是让云中行到了沈逢渊的身边。后来,即便查出了其身份,为了不让掌门伤心,也只能将这件事隐瞒下来,等到他做出能让沈逢渊彻底放手的恶行,方才借机除了御剑山庄。
既然已经说开,陶公认真看向沈逢渊,只淡淡道:“掌门,我只是认为,与其让你知道真相后更加伤心,不如让他作为一个疯子死去,这样,你们至少还有一段师徒之情。我无意伤害旁人,只是为了更重要的人,而选择不救他们。”
云中行弑父的时候,沈逢渊以为这已经是劫数了;等到御剑山庄事发,他亲手杀死曾经的爱徒,也以为事情再糟糕也不过如此;谁知,真相永远比他想象得残酷。
原来,不是他自作多情,从一开始云中行就是作为净世圣徒在刻意接近他。后来之所以冷淡了,只是因为尸神宗灭了,他不再受白巫制约,自然是一心一意只想着自己妹妹,懒得再理会净世宗留下的任务。
“是啊,你们没错,错的是我。你本就愤世嫉俗,我却因你对剑修的疼爱,任你为万卷峰之主;云中行狼子野心,我却因其父恶行没有杀他,给了他牺牲无辜的机会;青囊长老被祖师爷视若珍宝,我却信了天方子会将他完好送回的诺言,以致仙草折损……”
他总是错信别人,云中行如此,陶公也是如此,还有天方子,他明知这是心机深沉的天岭宗长老,却在此人承诺带回释英时放松了警惕。可他还是不长记性,明明在释英失去叶片时便发誓不再信任天方子,如今却又有了接近那人的苗头。事不过三,他不能错下去了。
主意已定,沈逢渊的神色反倒多了几分释然,惨笑一声,只道:“我枉生了一双天眼,却连身边之人都看不清。你们都没错,是我错了,我没资格继续担任掌门之位。”
文溯长老本是倔强地跪在地上,听了这话却是瞬间慌乱,立刻拽住沈逢渊袖子紧张道:“掌门,这一切都是我擅自妄为,与你无关!”
然而,沈逢渊既开了口,便没有收回的意思,也不甩开他,只一如既往地平静下令:“陶公,向各派传出消息——沈逢渊年老,无力再主持剑阁,青囊长老之徒顾余生天赋异禀行事稳重,半月后由其继承掌门之位。
凡事都要善始善终,这是你作为文溯长老的最后一个任务,站起来,把它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