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也是如此,沈逢渊奉师命参与试炼,就在无烽城度过了自己的生辰。其实在哪里也没什么区别,反正无人知晓这是什么日子,沈逢渊一早趁无人时独自吃完寿面,便约了当时的好友方天喝茶,权当有人陪自己过生辰了。
剑修独来独往,可那时的沈逢渊一个人还是会寂寞,想要朋友,想要有人陪伴,这样的他并不算合格的剑修。
沈逢渊出生于三月桃花开的季节,那一天的无烽城烟雨迷蒙,一夜风吹,桃花便落了一地,途径树下步步芳菲。当青衣剑修沾染桃花香气赶到相约之地时,方天已在座位等候,见他来了便微笑相迎。
沈逢渊以为这只是与以往无异的品茶聚会,不料白衣修士却将一枚包好的青玉剑穗送到了他的面前,轻笑道:“沈兄,送给你。”
少年时期的天方子并不富裕,这枚剑穗用料珍贵,只怕已用光了他能支取的所有灵石,沈逢渊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只问:“好好的送我东西做什么?”
“沈兄清晨吃了碗寿面,我想今日应是你的生辰,自然要送上贺礼。”
方天的回答更让他惊讶,他确定自己从未告知旁人此事,不由诧异道:“你怎会——”
“在下修行归来偶然路过厨房,不料却见沈兄在其中忙碌。所谓君子远庖厨,在这种地方遇见沈家公子,难免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方天自是不会承认自己跟踪沈逢渊,只将一切描述成巧遇,那时的沈逢渊也是真的单纯,竟丝毫不疑已经辟谷的方天为何要去厨房,只紧张地叮嘱:“我们家的人为隐瞒生辰八字素来不过寿辰,这可是个秘密,千万别告诉旁人。”
沈氏家规极严,沈逢渊这偷偷吃寿面的行为要是被家族知晓,少不得一番刑罚,方天见他还沉浸在违反家规的罪恶感中,似乎完全忘了为生辰高兴,下意识就放过了这个可以用来威胁剑修的把柄,只柔声安抚道:“沈兄放心,方某定守口如瓶。这礼物,你可愿收下?”
“谢谢,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送我礼物的人。”
这是沈逢渊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他很高兴,立刻将剑穗绑在了佩剑之上,这一绑,便再没有摘下来过。
“沈兄,今后我每年都送你礼物,可好?”
“得友如你,是我之幸。”
少年眼中的世界满是新奇事,几碟小菜都能成为兴致勃勃的话题,当时的谈天说地沈逢渊都已印象模糊,只记得分别前的这些对话。方天没有骗他,即便后来二人决裂,针锋相对,每年的贺礼都是如期而至,一直持续到了死去的那一年。
沈逢渊恨天方子不肯归于正道,只要能得权势什么都做,甚至对邪道行径视而不见。他分不清这到底是为利用自己而示好还是方天的真心,索性不去理会这些礼物,只命弟子将它们堆在异阁,渐渐就积满了灰尘。
直到天岭宗大变,天方子被囚于禁地,沈逢渊想起二人少年时的情谊,偶尔打开了那尘封的仓库,才发现天方子送他的东西竟已堆积如山。
天方子很忙,他要争权,要结交盟友,要对付仇敌,可不论如何忙碌,到了桃花盛开的这一日,挑选的贺礼仍是如期而至。早年间是收集的字画书籍,当他掌权便成了各处拍卖会压轴的稀世珍宝,相识三百载,一岁不曾迟。
这是天方子唯一允许自己留下的情,只有在这一天,他还是那个用尽全部财产只为买下礼物博沈逢渊一笑的方天。
那一刻,沈逢渊认输了,纵是假情假意,他也愿意为这持续了三百年的约定被利用一回。
他不顾两派情谊,一人一剑杀上天岭宗,闯入禁地找到了天方子。只可惜还是迟了一步,阴果的生命本源已被尊者拿走,他所见到的天方子已是白发苍苍。
过去总是沈逢渊一副老人相貌遭天方子嫌弃,如今释放全部修为的他和二十岁那年别无二致,天方子却是走到了生命尽头,世事当真易变,人力难以捉摸。
沈逢渊的到来让天方子很高兴,这个固执于正道的剑修终是为他任性了一回,可他已没力气去笑了,他只能将在腰间悬了三百年的玉佩放在沈逢渊手中,很是遗憾地嘱咐:“沈掌门,我已油尽灯枯,大概活不到来年。这枚双鱼佩是你少年时想要的东西,最后却被我抢了,现在我送给你,就当提前完成了你我之约。”
决裂之后,二人见面总是争吵,这一次,沈逢渊终于不去理会是非对错,只抱着这个人问:“告诉我,是谁做的?”
沈逢渊居然不认为这是他自作自受,真是难得。如此情景,天方子感慨地一笑,抬眼却是满目沧桑。
他一直都知道,沈逢渊做事太正,这样的剑修在修真界特别容易得罪人,一不小心就会走向灭亡。
他对沈逢渊是手下留情的,真正致命的阴谋从未用在剑修身上,可是,其他人不会像他这样,根本不可能给沈逢渊半夜再来寻仇的机会。
“他不是人,天岭宗敌不过,东灵剑阁也不行,我怕天下人都斗不过他。沈逢渊,我与你为敌多年,我的死对你而言是好事。斗了这么久,你也听我一次劝吧。答应我,你就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回去立刻让剑修闭山清修,别管闲事了。”
阴阳双生果看得出迟素半佛的修为,天方子很清楚沈逢渊不是那人的对手,最后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劝告。然而,也如过去一样,只得到了沈逢渊否定的回答,“不,你的事,我一定要管。”
二人真是一辈子的冤家,到死还是意见不和,天方子无奈叹息,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却只释然地在沈逢渊怀中喃喃絮语:“罢了,你好好活着吧,其它都不重要……不重要了……”
天方子一辈子逐利,只有对沈逢渊没去强求回报,那是他少年时最倾慕的修士,温文尔雅不沾凡尘,干净得仿佛根本不该诞生于人间。在方天的生命里这是唯一不脏的人,毁掉就没有了,再生气他也舍不得。他这一生不求人,要争的东西都靠自己拿到了,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临终所求,也只是沈逢渊能活着而已。
只可惜,这个剑修还是不听他的话,擅自去查了所有事,然后,为他复仇,战死于大雪之中,再没有见到来年的花开。
被雪埋葬的那一刻,沈逢渊方才明白,所谓的劫是躲不掉的,当劫来临,纵使知道前方只有死路,他也甘之如饴。
战死,他不悔,只是有些遗憾,若能重来,真想去问一问天方子,为什么要将他的生辰记住三百年,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宿敌、朋友,还是曾放进心里的人
往事已过去,如今时光回溯,这些征战的记忆除了顾余生和释英,谁都不在记得。
花开花落又数年,一眨眼世人都已习惯了东灵剑阁掌门是顾余生,除了一众弟子少有人再知晓沈逢渊存在,他一个卸任的掌门整日闲着无事,便自发前往天岭宗日夜监督天方子,不让这只老狐狸有任何使坏的机会。
冰雪消融又见初春,行人来了又去,无烽城的桃花却还是如过去一般艳丽。沈逢渊过惯了逍遥日子,见晴光正好,租了船和钓竿,这便泛舟湖上,闲时垂钓,临水观花,好不自在。
直到天方子悠然落在船头,飞扬的白衣晃了他的眼,沈大公子懒懒抬头瞧见了人家手上的寿面,方才发觉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对哦,我都忘了今天是我生辰。”
舒服日子过久了果然就忘了当初的苦,天方子想起当初那位可怜巴巴躲着吃寿面的沈公子,再看看这惫懒剑修,只能感叹时间真是可怕。
当年宛如江南烟雨的美人相处久了便成了三天两头找架打的剑修,奇怪的是,天方子面对如此变化竟还很高兴,自行在沈逢渊身边坐下,摆了小桌和酒,便将面碗放在他眼前,只笑道:
“往年你都是自己动手,这次我给你做了寿面,你便安心做寿星,只管吃吃喝喝吧。”
有人伺候的感觉果然极好,沈逢渊随手将鱼竿一扔,用筷子挑了挑面条,葱花牛肉还添了个肚子鼓鼓的荷包蛋,瞧着倒是令人食指大动,不由略为惊讶道:“你居然还会下厨?”
方天幼时常被厨房使唤,家中没人理会他是否吃饭,若不学着自己弄,只怕早就饿死了。这些往事他自不会说出口扫兴,只一如既往地与沈逢渊抬杠:“你放心,我会的菜式绝对比你多。”
这二人见面素来是互相嘲讽以表敬意,不过,今日沈逢渊吃人的嘴短,倒是难得笑着夸赞道:“确实不错,你做厨子可能比做宗主更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