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故人何处也?
跳出窗口,她的身形娇小轻盈,无声无息地掠过杏花林。花快要开了,她要赶快,赶在花开之前回来,与他再一起饮酒赏花。
直跑到冰湖边,正要腾云而起,忽听后面一人柔声唤她:「胡砂。」
她惊得险些从云头上摔下来,回头一看,却见芳准披着头发站在不远处看自己。她有些心虚,急忙跑过去:「师父……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芳准柔声道:「你呢?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
「我……」她不由语塞,支吾了半天,「我想透透气……」
话未说完,脸上的面罩就被他一把摘了,他似笑非笑地捏着那块黑布:「透气?」
胡砂没说话。
芳准捉住她的手腕,将那块黑布塞回她袖口,低声道:「别去,既然时间已经不多,更应当去珍惜。」
胡砂浑身一震,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颤声道:「我不怕受罚……只要能拿到返魂香……」
芳准笑了笑,在她额上屈指一弹:「傻孩子,生死不过是这样一回事。就算返魂香能救活死人,却也消不了那个印。你难道就一次一次的去偷?」
她没有回答,他却知道她的答案,她真的可以一次一次去偷,不管受到什么责罚。从以前开始,她就是这样执拗的性子。
他叹了一口气,紧紧握住她的双手,隔了一会,说道:「胡砂,蜉蝣的一生只有短短数个时辰,可它们也活得很快活。」
胡砂只觉心头酸涩,实在无法抑制,忍不住紧紧抱住他,眼泪一下子就把他的肩膀打湿了。
「可你不是蜉蝣!我们都不是蜉蝣!」她的声音抖得快要碎开。
「在蜉蝣眼里,我们就是天神一样的存在了。」他笑起来,摸摸她的脑袋,「和蜉蝣比起来,我们的生命是无限长。不过和真正的天神相比,我们岂不是也和蜉蝣一样?」
不,不一样。
倘若世上人人都一样,朝生暮死,看得那样开,又何来生离死别。因为心中的那个人一定得是特殊的,爱着他,仰慕他,宁愿相信生命是无限长的,幸福到天荒地老。
他是独一无二,所以,不一样。
芳准紧紧抱着她,抬手替她把眼泪抆干,轻声道:「胡砂,如今只当我们是一对蜉蝣,一生的时间也不过是日出日落。太阳快出来了,你还要哭?笑一个给我看看吧。」
她实在笑不出来,只能勉强勾了勾唇角。
芳准「哎」了一声,在她脸上揉两下,揉出许多怪样来,最后笑吟吟地在她额上一吻。
「胡砂,今天我把白纸小人一到十九号全部丢这里,放他们一天假。咱们两个偷偷出去玩好不好?」
他两只眼睛出奇的亮,胡砂觉得自己实在无法摇头,只好点头。
他体内的血越来越少,此时已经连腾云都施展不出了。胡砂挽住他的胳膊,两人立在云头。
周围还是黑漆漆的,夜色未褪,凉风一阵阵扑打在身上。
胡砂轻道:「冷吗?」
他摇了摇头,将手搭在额上,仰头望天:「乌云快散了,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
胡砂望着一片漆黑的苍穹,正如他所说,乌云渐渐散开了,露出漫天星子,抬手就可以摘到似的。四野忽然亮堂起来,一轮满月自天顶露出轮廓,月华倾泻,照亮两人的脸。
胡砂睫毛上还带着泪,但嘴角已经笑开了。
「走吧。」她说。
谁也没说要去哪里,但心中也都清楚要去什么地方。
天快要亮的时候,胡砂扶着芳准落在元洲五色涧的桃花林中。
因被地气所护,夭灼的桃花四季不谢,漫天妖红,分外华丽景致。芳准倚在那块青石上,转头望向不远处奔腾轰鸣的五道瀑布,轻道:「久违了……这景色。」
说罢又调头,极目去望:「我能见到销魂殿,还是老样子。」
胡砂踮起脚尖,凝神看了半天,只能看到远方黑漆漆还没亮堂起来的夜色,口中却笑答:「是啊,还是老样子。要去那里坐一会吗?」
「就在这里待着罢,景色多好。」他从袖中干坤取出笔墨绸帕,抬头一本正经地指挥她:「去,站在那里。身子稍微歪一点……对,就是这样,别动。」
胡砂捻住一朵桃花,只觉脖子都快抽筋了,累得不行,小声问他:「师父,好了没?」
芳准笑吟吟地在绸帕上挥毫,漫不经心答道:「再等等……忍一下。」
胡砂龇牙咧嘴,耳边忽又听得他吩咐:「靠右边一些,这样很美。」
她心中不由一动,想起那天他也是这样说的。不由抬眼望着他,他也注视着她,目光柔和,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化作春风一笑。
朝阳渐渐升起来了,五色涧水汽迷蒙,在日光折射下像有无数道彩虹环绕。
很美。
这一切却不及他一个笑容来得勾魂夺魄。
胡砂眼怔怔看着他画完了,将笔一丢,跳下青石。眼怔怔地看着他把绸帕一展,上面却没有人,只有昨天她在湖边唱的那一首鹧鸪天的词。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她喉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痛得厉害,面上却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你……还记得这首词。」
芳准将她被露水打湿的头发拨到耳后,笑:「以后别唱那么哀伤的曲子,唱些欢快的。」
胡砂垂下头,睫毛微颤,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花气酒香清厮酿。
他不知从何处又挖出两坛好酒,没有杯子,索性一人一坛,捧着喝。
此人当真是个酒虫,到处偷偷埋酒,到哪里都不会缺了喝的。
胡砂直喝了半坛下肚,胸口像要烧起来一样,酒气却半分也没到脸上,喉咙里苦得翻江倒海,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脸上忽然被他摸了一下:「胡砂,醉了?」
她几乎要哽咽,急忙把酒坛一丢,反身倒在他腿上,脸埋在他衣服下摆处,让泪水被无声无息吸走,不让他发觉。
「嗯……我头有点晕。」她喃喃说谎。
芳准搂住她的肩膀,轻道:「靠着我,睡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