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5.第985章 开山(1 / 2)

剑来 烽火戏诸侯 9758 字 6天前

第985章 开山

(这个章节上传得晚了。ps:15号还有一章更新。)

陈平安左手持剑。

眼前有大山挡路。

先前在仙簪城那边,陈平安的道人法相,没有施展任何剑术,选择只以双拳撼高城,是提醒白玉京三掌教,双方其实还有笔旧帐没有算。

后来陆沉画了一幅蝉附一线的“知道图”,何尝不是礼尚往来,在暗示陈平安,想要在托月山那边递剑成功,仙兵品秩的长剑夜游,依旧不够,得换一把。

这是陈平安在那仙簪城内,不由得记起年少时一幕,因为不曾刻意隐藏心相,陆沉借了一身十四境道法就只得寄人篱下,栖息在陈平安神魂中,就像看见了一幅缓缓摊开的光阴画卷,才有陆沉后来手绘“知道图”一幕。

无妨。

以后游历白玉京,连那个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都要照砍不误。

遥想当年,第一次离乡远游路上,少年陈平安穿草鞋持柴刀,习惯为他人入山开路。

曾经一起面对那座后来才知道名为穗山的高岳,有过一场问答。

她问陈平安,如果有山岳拦住大道,该如何?

当时陈平安的回答爬过去,而非绕道而行。

她又问如果手中有剑呢?陈平安就说开山而行。

“同行!”

那一次,陈平安递剑之前,在双方心有灵犀一起说出二字之时。

少年手中长剑,疯狂颤鸣。

有如万年孤独的秋蝉,在人间最高枝头,对天地放声。

眼前一座托月山,高耸入云,此山早年在被蛮荒大祖得到其中一座飞升台后,未能大炼,最终只是将其炼化为一件中炼本命物,与托月山、飞升台皆形若合道,已经在天下屹立万余年。

如今坐镇托月山的蛮荒大妖,是一位站在山巅的黄衣男子,道号元凶,也就是托月山历史上的首位守山人,在师尊消失的那段岁月里,正是他负责看守一座天下,作为新妆和离真的师兄,蛮荒大祖的开山大弟子,元凶却名声不显,一来极少离开托月山,再者后来也未曾现身甲子帐和浩然天下,以至於整座蛮荒天下,都干脆当这位大祖首徒,不存在了。

元凶此刻站在托月山最高处,双手负后,俯瞰那位单手持剑的年轻隐官,再看了眼分立四方的剑修,“让他们只管出剑。”

这头飞升境巅峰大妖,还真不信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能够砍出个什么名堂来。

除非这四位皆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能够砍上一万多剑,而且还必须剑剑功成,次次可以开山。

大妖元凶,早已合道托月山万余年。

所以才会这般深居简出,从不抛头露面。

那个年纪轻轻的陈平安,成为一位纯粹剑修才几年?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又是才几年?

元凶在内历代托月山的守山人,唯一与山外打交道的事情,就是负责秘密收拢龙君和观照的魂魄。

万年之前的那场问剑,陈清都付出了失去本命飞剑“浮萍”的代价。

那场架,也就是托月山和剑气长城都未有半点记载,三位剑修为何出剑的缘由,如何出剑的过程,最终造就何种结果,都没有任何文字记录,不然如今不管哪座天下的修士,是不是剑修,只要随手翻开这页老黄历,都要感到一份扑面而来的滚滚剑气。

托月山方圆数万里之内,天翻地覆,山河破碎,被剑气硬生生搅成一处不宜修行的无法之地。

托月山更是直接被龙君削掉一半,这才有了之后仙簪城的后来者居上,成为蛮荒天下第一高城。

观照生前最后一剑,劈出了蛮荒后世的那条曳落河雏形。

与此同时,陈清都一剑打碎飞升台的登天之路,更大的后果,是陈清都使得蛮荒大祖哪怕万年之后,依旧未能跻身十五境,始终只差一步。

落了个被老瞎子调侃一句“可能是修道资质不行”的下场。

龙君失去了一魂两魄,不管是在英灵殿议事,还是剑气长城的战场,龙君只以一袭灰色长袍的惨淡形象示人。一颗头颅,更是被旧王座大妖,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白莹,真实身份也就是周密的阳神身外身,随便踩在脚下。

而离真的前身,剑修观照下场比龙君更惨,名副其实的身死道消,真身早已在那场问剑落幕后彻底湮灭,魂魄四散天地间,后来被托月山守山人,搜寻到最关键的一魂一魄,之后缝补拚凑出了其余魂魄,才有如今的新天庭披甲者。

所以当年剑气长城被蛮荒大祖一分为二,陈清都,龙君,观照,三位剑修,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一场古怪至极的久别重逢。

齐廷济从袖中取出一把剑坊制式长剑,要以此递出第一剑,遥遥祭奠老大剑仙,还有万年之前的两位前辈,龙君和观照。

宁姚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天真。

刑官豪素祭出本命飞剑之后,方圆百里之内,犹如一把明月镜横放在地,天上婵娟,人间满地霜,唯有豪素站立其中。

陆芝,舍不得南冥、游刃两剑,况且这两把剑,也不适合拿来砍山,哪怕要砍得锋刃卷起,长剑断折,也得留在最后。南冥、游刃两把道剑所化,陆芝脚踩一座道家所谓“天心方丈”的南冥天池大阵,又有“游刃有余”而生的一尾青鱼,凭空汲取其中水运,取出长剑蜩甲,是一副白玉京飞升境女子修士的高真遗蜕,陆芝为了追求更多的递剑次数,只得忍着心中别扭,将其披挂在身,瞬间心有灵犀一点通,仿佛天授神通,陆芝就已经掌握了两门白玉京上乘道法。

她再一想,就又取出了先前在白花城那边用熟了的秋水和凿山,然后再将山木、刻意在内一并取出,悬停手边,方便砍断一把就再拿一把。等到盒内八剑都被陆芝一一取出,她这才一旦完全使出,竟是一整套类似道门剑仙一脉的剑阵,何止是攻守兼备,简直就是一座大道自行运转的移动天地,就像道门圣人能够带着一座道观远游天地间,一位兵家修士能够扛着整个战场遗址四处奔走。

她点点头,之前没有说错,陆沉的道法,果然有点意思。

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山上山下,无一例外,一个个都心弦紧绷,这种敌对双方皆唯有飞升境才有资格露脸的战事,谁掺和谁死。如果托月山守住了还好说,可只要守不住,就只能是个等死。

陈平安猛然攥紧手中长剑,在心中默念道:“同行开山!”

遇见仙簪城就摧城,遇见曳落河就拔河。

那么遇见托月山,当然就要搬山!

陈平安现出万丈法相。

一剑将那光阴长河大阵斩开。

此外来自齐廷济、宁姚、陆芝和豪素的四道剑光,共斩托月山。

一剑之后,站在山巅的大妖元凶身形崩散,只是瞬间就归拢为一,好像那几剑全部落空,从未落在托月山上。

那些不得不作壁上观的蛮荒妖族修士,还来不及为元凶的通天手段喝彩,就发现一山之中,空中无数剑气如虹,山顶剑气如瀑布倾泻,山脚剑气如洪水倒流,躲无可躲,避不可避,瞬间就有百余位妖族剑修,犹有一些保命手段的仙人境之外,连同玉璞境之内,被悉数当场绞杀,全部化作一份份被托月山汲取的天地灵气。

直到这一刻,才有在此做客的几位仙人境妖族,后知后觉,明白了为何托月山的嫡传弟子早已不见踪迹,原来那个元凶,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场剑修问剑带来的开山之劫。

只是十数剑过后,托月山除了山巅那个元凶,和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位仙人境,山中就再无存活修士。

被年轻隐官一次次剑斩真身的元凶始终站着不动,这头飞升境巅峰大妖,就只是以无境之人的超然姿态,出生入死十数次。

托月山就像一位积攒了万年道行的修道之人,只有被接连开山万次,才能被搬徙山头。

如果说元凶是暂时立於不败之地,那么元凶视野中的那个持剑者,就是一种持剑即无敌的更高姿态。

元凶有意无意瞥了眼那个年轻隐官的一双金色眼眸。

陆沉站在莲花道场之内,瞪大眼睛,环顾四周,以心声喊道:“喂喂喂,那个一,真的是你吗?小道陆沉,如此辛苦,在陈平安身边厚着脸皮阴魂不散,只等今天与你有一问,是唯我陆沉一人梦耶?还是众生皆为你一人造梦耶?别不说话,小道可以断言,你肯定听见了!”

如果万年以来万万人,都是一人之梦?不但陈平安是那个一,事实上人间万年一切有灵众生,都是那个一,那么我陆沉修道的意义何在?如果在梦醒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人族登天,从未有过什么天道崩塌?

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裴钱是事后才知道,原来老厨子心相中的那座高楼,就是仿自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离开藕花福地的远游路上,陈平安曾经无意间问过画卷四人一个问题,唯有朱敛坚持到最后,说哪怕杀一人可以救天下,他依旧不救,因为他担心自己就是那个一。当年朱敛带着狐国之主沛湘返回落魄山,曾在那棋墩山一处高坡,朱敛没来由说了一句梦醒是一场跳崖。说自己越来越不确定自己与天地,是否真实。说沛湘给不了答案,最后朱敛抬手指向远方,说必须由一个他信得过的人,来告诉他答案,他才会相信。

陆沉之所以愿意借给陈平安一身道法,真正的,是希望那个一的雏形,能够为自己解惑!

不管那个存在,给出什么答案,只要他愿意开口,是肯定或是否定,陆沉自有手段,无论自己得到哪个答案,都可以做成最重要的那次梦醒,一梦醒来梦梦醒。

可惜没有理会陆沉的询问。

好像陈平安身上根本没有那个一。

陆沉有些伤感,你就这么瞧不起一位十四境修士啊。

还是说,陈平安压制住了那个一?

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间,那条曾经横跨两洲的海中桥梁已经拆掉,不然就会混淆两洲气运。

少年道童与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离开龙州地界,联袂行走海上。

老观主回望一眼宝瓶洲的陆地,“这头绣虎,也算为儒家立下一桩名副其实的擎天架海之功了。”

“与其让周密得逞,不如他陈平安认命。

道祖微笑道:“就由他来认领这个一。身为笼中雀,自己选择在笼内周旋一年,就是一年不得出牢笼,假使能够周旋万年,就是万年牢笼。”

老观主笑道:“周旋?我与我周旋久。”

就像让争那个一的周密原地旋转,跟着陈平安於笼内一并鬼打墙。

崔瀺和齐静春由着周密登天,入主旧天庭遗址,既是一场请君入瓮。

不曾想这天下人间亦有一座别样牢笼,在等着周密。

文圣一脉,师兄弟三人。

都对自己够狠。

为何如此?

大概他们三人都对这个世界,始终怀揣着一份希望。

不是世道足够美好,才让人心生希望,而正是因为世道还不够美好,人间无小事,才需要给予世道更多希望。

老观主好奇问道道:“周密授意那个元凶,傻乎乎带着托月山站着不动,让陈平安持剑砍上一万次,就为了那份递剑折损流散开来的神性?”

道祖点点头,“对付聪明人,很多时候只有笨法子,才有妙用。”

只要陈平安认为自己是剑修,就注定绕不开那座托月山。

老观主伸手掬起一捧水,轻轻摇晃掌心,凭此测量礼圣和浩然天下如今礼仪规矩的重量,“不管陈平安能否搬山,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都将这个过程看在眼里,如此一来,陈平安就有可能会比那个余斗,率先成为众矢之的。”

吴霜降曾经为道老二余斗送过一句谶语,若君不修德,取死之道也。

因为舟中之人尽为敌国。

老观主冷笑道:“上古功德圣人,立大功,至大化,取天下,得之以人心。今之周密欲以天上取天下,以人命。”

道祖笑问道:“你说这位浩然贾生,当年跨过剑气长城那一刻,在想什么?”

老观主随口答道:“约莫是那‘命时相背,非世所容’。这个读书人又心比天高,那就只能剩下去天上这条路可走了。我猜测过剑气长城没多久,周密一定曾经抬头看天,笃定那高处才是心乡所在。”

老观主松开手,将掌心积水放归海中,“如果真被陈平安搬山了,剑斩元凶,会不会城头刻字?刻什么字?平,安?加上陈熙早先刻下的‘陈’字,如果还能再斩一头飞升境,啧啧,被这小子凑齐名字,只凭此事,以后万年,那他陈平安的名头,恐怕就要比余斗更大。不全是私心,会帮着剑气长城遗址,被后世练气士提及更多、更久。”

山上流传着一种说法。被世人彻底遗忘过往,是人死后的又一种死亡。

道祖摇摇头,“真要刻字,也只会是那个浮萍的‘萍’字。”

老观主点点头。

道祖突然说道:“少说几遍周密,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观主洒然一笑。

金色拱桥。

阮秀看着那条远游剑光,浩瀚无垠的天外太虚,一颗颗星辰小如铺散地面的粒粒芥子,不计其数,有些细密攒簇在一起,组成一条条光彩璀璨的浩荡银河,那条气势无匹的剑光,穿梭其中,如石中火,白驹过隙,剑光速度之快,犹胜光阴长河的流淌。

周密则眯眼俯瞰人间。

离真趴在栏杆上,眨了眨眼睛,“咦,怎么河流改道啦?这算是……破天荒吗?”

周密微笑道:“当着别人的面幸灾乐祸,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离真转头看了眼周密,哪怕知根知底,还是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对这位吃掉切韵师尊陆法言的“通天老狐”,天下文海,多佩服几分。

离真收回视线,望向金色拱桥之外。

在高位神灵眼中,光阴长河就如同望气术眼中的山水道气,除了自身的神灵金身之外,无处不在。

而在至高神灵眼中,又是一番异样景象,就像一间由无数个细微之一组成的无壁屋舍,一动则亿万皆移,看似有序,实则无序。

但是天庭共主之外的五至高之四,心知肚明,天地混沌的大无序中,实则隐藏着唯一的秩序。

万年之前,是否跻身远古高位神灵,就看能否亲眼看见那种再不可切割之物。

而每一条短暂有序的轨迹,类似光阴长河的某一截支流河床,就是一门神通,也就是后世人族练气士所谓契合天地的道法。

几座天下,后来登山的修道之士,每一种记载在书、或是默记在心的道法仙诀,都依循着这个天道准则,每一个书上文字,每一个心声言语,就是一个个精准锚点,试图塑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只是在至高神灵眼中,人间修士此举,依旧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刻舟求剑,舟随水走,拖拽那些抛入水中的船锚缓缓移动,,故而难证不朽,不可与天地同寿。

光阴长河之内,无彻底停泊悬停之舟。

於是自然而然就无天经地义之事之物。

“齐静春昔年在骊珠洞天学塾治学一甲子,真正所求,便是此事此物。”

周密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所谓三教合流,试图立教称祖?那未免也太小看齐静春的志向了。不过很可惜,与我道路相悖,不是什么同道中人。”

齐静春真正所求,是希望人间大地,率先涌现出一小撮、再带着一大拨修士,好似重新做出登天之举,使得山下和人间皆无忧,登山之人,变成远游天外,真正追求大道。而这与师兄崔瀺“追求一副更大棋盘”,是大道契合的。

只是最早开始运转的那个一,就一直掌握在那位旧天庭共主手中。

道祖所找之物,正是这个一,最终为其强名为道。

找过,甚至亲眼见过,但是以道祖的道法,依旧未能将其捕捉在手,稍纵即逝。

道祖总计见过三次,甚至见到了那个一带来的最早大道运转,故而道家有三生万物之语。

那是一种超乎修士想象力极致的景象,既瑰丽又恐怖,既质朴又玄妙,不可描绘其状,不可言说其美。

超脱了一切有无、大小、虚实,世间所有言语都成了勘破其妙的障碍。

无论是道祖还是佛陀,为了传道后人,诉说其源,既不可不立文字,又不可以文字详解其义,因为文字愈多,离其愈远。

周密转头看了眼那个站在栏杆上的女子。

再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蛮荒天下,那座彻底沦为废墟的白花城。

离真啧啧称奇道:“不愧是我最崇拜的隐官大人,过境之处,寸草不生。”

那个阴神被强行兵解的宗主,不但从仙人跌境,连玉璞境都摇摇欲坠,这种伤及大道根本的折损,可不是消磨道行几十年数百年那么轻松的事情。

它冒着被守株待兔的天大风险,偷偷摸摸重返宗门山头,在大致确定齐廷济和陆芝已经远游后,它就收拢旧部,只是当真只剩下些不堪大用的虾兵蟹将了,它逛了几处财库,最后坐在山门口那边的台阶上,心如刀绞,自家的宗门头衔,多半是保不住了。

这几个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一个比一个狠。

砍瓜切菜起来够狠,不曾想搜刮起来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