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本是保存李氏皇亲户籍名册与天下道士名箓之处,只因李家尊老聃为先祖。但近年来因武太后尊佛抑道,宗正寺也跟着年久失修,门庭寥落。
李崔巍推开沉重院门,无人把守。院中荒草蔓生,中央是座两层楼阁。
“李太史来过此处?”
李崔巍径直走到楼前,掏出钥匙打开了沉重铜锁。
“初来洛阳时,李某曾在此处当值。”
木门推开,屋内竟窗门几净,像是经常有人来打扫。她随他上了二层,此时已是残辉夕照,落日洒金,照在小楼窗前的书案上。案几上密密层层堆着书册,还有一遍遍手抄的《太玄经》。
“信周其诚,上亨于天。”
她垂首看手卷上的字迹,是他的笔体。“扬雄白首书太玄。李太史亦曾有此雄心么。”
他不语,转身去阴影深处的成迭卷宗中寻户籍名册。她好奇地继续翻动案几上的书册,迫切想知道,当年初来洛阳的李崔巍,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成迭的书册里,除了山川地势图,余下全是草拟的上疏,尽是他的笔迹。
试设铜匦论、试制举论、策问论、贡举改制论、试武举论……
桌前还放着堆摞成山的安西四镇河川商道地势图。她展开一幅,上面皆以小字标注,驻军几何,历任驻军将领与部族统领名姓、商道数量、关隘裁设,另有安西都护边防策论数章。
她不再翻下去,心中却如点了灯一般,闪烁着小小火光。
在这乾坤颠倒、人人自危的无尽暗夜里,那枝她少时便倾慕、铁骨铮铮的翠竹,并未被大风摧折,还在泥涂中摸索他的正道。
李崔巍找到了名册,踱步朝她走来。她心中欢喜,却只简单问出一句,李太史,朝野皆议,鸾仪卫是太后豺狗,你怨过么。
李崔巍笑了笑,将名册放在案几上,抬眼望向窗外,长空微青,东都万家灯火渐渐亮起来。
“显庆四年时,先帝与太后颁《姓氏录》,五品以上给职事者,入《姓氏录》。军功五品以上勋官者,入《姓氏录》。旧士族未任五品以上官者,除出《姓氏录》。”
“吾先祖是赵郡李氏,却在李某先父这一辈,因无人在朝中任职,被除出《姓氏录》。”
他在案几前的高足凳上坐下,她便俯身坐在李崔巍腿上,好能看着他眼睛。
“然,李某心中,大为欢喜。”
“太后根基不稳,为笼络人心,提拔寒门士子,降黜士族,广开言路。此机缘千载难逢,若能长久施行,可令天下英才,不复困于士族门第之桎梏。”
“李某信武氏有帝王独夫之心,能令变法不废于一旦,故以身祭国器。至于能否功成身退……”
他看了李知容一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创鸾仪卫之初,吾已存着死意。本想等太后殡天,就去九泉之下,与你相会。”
“你原以为,我已死了。”
他吻了吻她额头。“彼时,我找到了所谓证人证物,言汝已死,尸骨无存。彼时我只想,若以李某此生孤寂寥落、被朝野斥为太后走狗,能换得阿容在世,安好无忧,李某愿意。”
她长久地叹息一声,靠在他胸前,看着窗前的月。“生离与死别,若要二者择其一,哪个更苦?”
他不答,只是紧紧抱着她。
李知容伸出手,细细描绘他的眉眼。现下的好光景,能有一分便是一分。她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他:“李太史,阿容还不知你的字。”
李崔巍顿了顿,之后认真告诉她:“怀远。”
她笑得眉眼弯弯,扭转腰身,将脸对着他,小声重复着他的字,像发现了什么新宝物:“怀远。怀远?”她觉着这姿势不甚舒服,又往前挪了挪。
李崔巍忽地握住了她的腰,要提她起来,语气严厉:“下去。”
李知容:“?”
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竭力忍耐什么:“下去。”
她终于意识到为何方才坐着不甚舒服,一个激灵跳起来,脸上又烧起红晕。她的手放在案几上,不经意又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了似地收回手。屋内寂静,只能听见两人绵长的呼吸。
她下意识地又想要逃,转身欲走,被李崔巍一把拽住,按在案几边。月光照在他幽深双眼中,确是一幅好色相。
他仍旧握着她的腰。李知容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只好放在案几上。
他抬起她下颌,迎着月光,盯住她迷离双眼。不吻她,却更令她冰火两重天。
“狐狸。”他轻声说。李知容惊了一下,抬眼看他。
“我说,你是狐狸,阿容。”他喟叹一声,拢着她腰的手发烫。“别动,让我抱一会。”
她心跳轰鸣,却一动也不敢动,两人就这样静默相拥着,月光中,有细碎灰尘飞舞。
(四)
楼下忽地传来敲门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那声音不紧不慢,她心中却有种不祥预感。
她用手冰了冰发烫的面颊走下楼去,门扉开启,门外站着的是几日未见的安府君。
“阿容。”他神色黯淡了许多,看见她,眼里的光闪了闪,又暗了下去。
他身后停着一架翠盖青壁的马车,四角青丝绳,黄金络马头,腾云驾雾似的候在路边。
她既已决意走另一条路,就应当与丰都市的牵扯、与安府君的深恩和嫌隙做个了断。她不知要为此付出什么,却不能不向前踏这一步。
“我随你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回头看见站在身后的李崔巍,退后两步,躬身深深朝他行了一礼,又朝他看最后一眼,点点头,便转身朝马车走去,再不回顾。
李崔巍咬牙上前,却被安府君伸臂拦住。待她上了车放下了车帘,安府君才俯首低声发话,如同狼与虎相搏,两人都暗自握住了腰间的刀。
“李太史,我不知你与阿容,有何旧情。”安府君的牙齿咯咯作响,眼中金光燃烧。
“但叁年前,她浑身是伤、在长寿寺前只剩一口气时,李太史并不在她眼前。”
“是我救起她,医治她,又用叁年,将她锻成一把好刀。”
“她是我的。纵使折断了,也要断在我手上。”
李崔巍极力控着握刀的手,但想起李知容临走时看他的眼神,她信他。
“阿容不是你的,亦不是我的。康公子,莫要作茧自缚。”
安府君哂笑一声,转身便上了马车。那鬼影一样的华丽车驾倏忽间便消失在坊巷中。
月光将李崔巍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更鼓刚响过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