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掩重门(1 / 2)

帝台春 不见长安 2002 字 1个月前

“多谢娘娘!”愁眉苦脸的少女总算有了些许笑意,桐儿将杏子捧上嘴边,张大了口,忽地记起什么来,小心翼翼道,“奴婢求娘娘一个恩典。”

“且说。”

桐儿道:“那票子拿得很不安心,我想着送还熏风殿去。”

南婉青笑道:“桐儿姑娘这般大方,不如便宜我,正巧才许了一个彩头,你给我填填窟窿罢。”桐儿猜的是南婉青允或不允,她却手一伸讨起钱来。迟疑片刻,小手摸进里衣领口,桐儿翻出一只小荷包,葛麻布干净而粗陋,并非宫制衣料。

“你随身带着?”南婉青随口逗弄,不想她翻一翻便掏了出来。

“许多钱,我怕丢了。”

南婉青忍住笑,玉手拈起粗麻荷包,装模作样看两眼:“给了我岂不伤心?”

桐儿道:“娘娘疼我,我也疼娘娘,我更不愿娘娘伤心。”

南婉青噗嗤笑开,小荷包放回桐儿掌心,顺势携起少女一只手,站直了身:“走罢。”

“哪儿去?”桐儿摸不着头脑。

“熏风殿,”眼见小女孩一双圆眼睛霎时明亮,南婉青低声叮嘱,“咱俩悄悄去。”桐儿抱着黄杏子重重点头。

二人穿过亭榭月洞门,沉璧看顾熏蚊蝇的香炉,南婉青道:“我随处走走,不必跟来。”

“娘娘……”沉璧话未开口,南婉青打断:“这香太呛人,换一味,紧着我来去的路上办好。”

沉璧福身领命:“是,奴婢谨记。”

太液池东西二处一小一大,熏风殿坐落沟渠之间,此地桃花千树,逢春灼灼,香风红雨昼夜飘摇,因而得名熏风殿。四月芳菲尽,桃林繁枝青碧,几朵浅淡晚花藏身绿叶,颜色伶仃可怜。未娘听闻宫人通报以为听错,直至迎去熏风殿正门见礼,仍是如坠云雾般恍惚。

未娘伏地请安:“参见宸妃娘娘。”

南婉青道:“免礼。”

“娘娘贵步造访,熏风殿蓬荜生辉。”未娘起身谢恩,引着人往内殿奉茶。赵修仪昨日小殓,今晨移送明德寺停灵,熏风殿陈设如常,宫人焚艾洒扫,亦未着素服。[1]

南婉青道:“姑姑说笑了,赵修仪已登仙境,福泽庇佑熏风殿上下,方是蓬荜生辉。”

“娘娘教训得是。”未娘讪讪笑道,将南婉青请入上座,绞尽脑汁寒暄几句。宫娥捧来茶水,未娘拦下白瓷杯盏,亲自奉上桌案。

“姑姑……”桐儿拽拽未娘衣袖,示意借一步说话。未娘瞟了南婉青神色,与桐儿退去一旁。

“姑娘有何吩咐?”

桐儿道:“姑姑言重,菘蓝姐姐何在?”

未娘道:“在卧房歇息。昨夜修仪娘娘仙逝,她哭得难受,身子又不好,哭着哭着晕过去,方才醒了还在哭呢,也不知吃了东西没有。”

桐儿道:“我有几句话同她说一说,请姑姑许我见一面。”

“姑娘惦记是她的福气。”未娘招来一个小宫女,吩咐领去菘蓝卧房,桐儿福身致谢,二人前后脚出了殿门。

南婉青品一口茶便百无聊赖,熏风殿大抵经由赵文龄装点,如她性子一辙的简素古朴。正堂岁寒图泼墨松竹梅花,笔势波涛,恢弘又如山海入画,四月天里看得人齿牙发冷。

未娘不敢直视上首,以余光细细打量。去年中秋宴远隔群芳,面目模糊,今日来人一身家常衣裙,素面朝天,已是仙姿国色,卓然照眼。当年楚王册封贵妃,未娘便是典仪奉衣宫女之一,十年两面皆遥遥一见,此刻看清眉眼样貌,无怪乎楚王见色忘义,又独得新帝恩宠。

“修仪娘娘此前多次求见昭阳殿,可惜未能如愿。”未娘不知南婉青为何而来,忖度良久,壮着胆子张口。

南婉青自有托词:“前些日子本宫受命斋戒,无暇召见外人,不料一别永恨,实在惭愧。”

未娘道:“娘娘投身方外,我等凡尘中人以俗事叨扰本为不妥,不敢强求。只是……”未娘噗通跪下,声泪动容:“只是修仪娘娘遗愿,奴婢亦不敢怠慢。赵修仪生前修书十余封,送往宣室、昭阳二殿,悉数退回。书信皆为忠孝之言,字字赤诚,我不忍修仪娘娘心血付诸东流,恳请宸妃娘娘开恩,呈交陛下,以慰逝者之灵。”

“姑姑请起,”南婉青此番前来不欲闹出大动静,只得答应,“同食天家俸禄,力所能及,本宫自当尽心效劳。”

未娘道:“娘娘随我来。”

内室门窗大开,理应明亮更胜外间厅堂,四角铜炉熏艾叶,浓烟滚滚,南婉青捂紧口鼻,不免轻咳出声。未娘前往书架找寻信件,南婉青踱步窗畔透气,案边摞着数堆半人高的书稿,湘管林立,石砚墨色已干。

南婉青顺手拣了一册书挥散烟雾,此书置于最上,并未合拢。她扇扇几下,忽见黄纸一抹嫣红,朱笔洒豆子般圈起上下两行文墨——

人生如白驹过隙,死不足恨,但夙心往志,不闻于没世矣。[2]

赵文龄注云:岂房氏之志唯操刀割耳乎?

南婉青翻去前页,乃是《魏书·列女传》,此卷记载魏溥与房氏结为夫妇,而后魏溥病危,死前遗恨不能奉母养子,还留下“夙心往志不闻于世”的慨叹。魏溥逝世,房氏年方十六,她割下左耳抛入丈夫棺椁,终身守节。

——难道房氏的志向只有拿刀割耳朵吗?

何时春秋日夜,也不知闺房或是深宫,看惯了大丈夫哀叹壮志未酬,自小博览群书的女子读至此篇,写下为何视女人之志而不见的疑问。

南婉青冷笑,房氏丢了一只耳不够,青史留姓还丢了名字,不如那短命夫君坐享其成,说是《列女传》,籍贯姓名倒比她清楚。

史书扔回桌案,南婉青一阵恶寒只觉脏手,不慎使大了力气。古籍滑下桌沿,滚入案边小山似的书堆,纸张未曾粘连穿线,飘扬四散,一地书页狼藉。南婉青暗道不好,弯身拾掇散乱遗稿,白纸黑字层层迭迭,如同冰雪夤夜天地一人踽踽独行,风霜跋涉,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