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高高在上的冷月来说,不论是他,还是凝碧楼,都只是刹那间的红尘梦醒。
“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他喃喃,第一次如此放纵形骸——多年以来的高高在上给他本就清冷的面容覆上一层坚冰,此刻却微微有松动的迹象
他一抬手斟酒,地上忽然有灰暗簌簌震动,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手指按上了腰间的短剑,涣散的目光也在一瞬雪亮如电。旋即他意识到那只是影子而已,绽出一个苦笑。
他缓缓往后退了一步倚着栏杆,影子也随之后退,永远不会与他重合——比影子和人之间的缝隙更大的,是有些人终此一生都无法跨越的心墙。
凝碧楼主再度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初生的稚子在亘古的天地间茫茫然。他连连痛饮,终于不胜酒力,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夜深忽梦少年事。
——他那时候已不是少年。
虽然他也曾陌上风流、鲜亮明媚过,这具身体能有的最初的回忆,是在漫天的红莲烈火中开始的。那场火毁了曾经的飘零人,造就了后来的凝碧楼主。
他还记得,将他从火里拉出来的,是上一任楼主金夜寒——这是金夜寒楼主第二次救他,第一次,他被重伤濒死的母亲拼着最后一口气推入凝碧楼的大门。
“山河人间,原是太苦了。”将他救出,远离了野火猎猎,金夜寒衣袂燃如朝日,静静注视着宅邸的废墟,眉目间却隐约透出无法掩饰的悲痛怅惘,慨然长叹。
而他浑身骨骼碎裂,裸露的皮肤上密布着灼伤的痕迹,简直上上下下找不到一处完好的,手背上洞穿的伤痕尤其惊人。虽然如此,他仍是一手紧握住剑,另一臂紧抱着画像,在凝碧楼的马车中昏倒过去。
这一昏,就是一整月。他的伤势刚好转,金夜寒就来了——
“这场战争就要暂时落幕了,从今日起,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个死人了。”那个女子语气毫无波动地如是说,冷漠的神情中却依稀蕴藏着关切。
“你的剑叫什么?”金夜寒手指挑弦而攻,满意地看见全身染血的少年拔剑抵挡,手指一顿,问道。
“叫嫌弃——若嫌,弃之。”他的手已经在先前的混乱中被剑刃洞穿,却还用力地死死握住短剑,仿佛勉力握紧昔日残留的最后一丝念想。
然后,他缓缓松开了手,寒声道:“楼主,我以后叫何昱了。”
何昱何昱,浮生煞短,不及挂念,谈何相遇。与他原来的名字不过一个姓氏之差,含义却截然不同了。
金夜寒虽然是杀伐果断、双手满是血腥的人,内心却保有近乎天真的执念,她因为一个简单到近乎荒谬的原因,不惜以身犯险来救自己——她说,你很像从前的我。
后来的一年多,又是东征西战,江山倥偬,何昱在征战间隙暗暗调查,终于查出关于家族覆灭的一点线索。凝碧楼在其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甚至最后那一把红莲劫焰,也是金夜寒亲手放的。
正文 第59章 生哀第七弦其四
有一次月夜对酌的时候,眼看对面人酒意熏然已有七八分,他终于忍不住,充满恨意地问:“你为什么要灭了我的家族,然后救我?”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第一次要救我?”他穷追不舍。
“啪”,金夜寒长袖一拂,酒盏倒立在桌上,酒汁洒满了一地,明明是醉酒,她黑漆漆的眼瞳却亮得惊人,让何昱毫不怀疑,只要他妄动一下,琴中剑会立刻横在他的颈上:“我救下你,只是不想让你成为我这样。”
那时他静坐听着,心中冰火相煎。金夜寒并不是纯粹的恶人,远远不是,如果是,那反倒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