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余风扫视了一圈周围,众人发现,跟随他来悼唁的,居然都是些足可以一当十的亲兵,如今虽然皆着缟素,军人的铁血气质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今日靖晏少将由于婚礼惊变,杜门闭户,悄然去往京畿守卫,并未能到场,在场的大多是文官,一旦他动手,居然没有一股力量可以制衡他!
心思敏锐的人已经想出了无数他暴起的经过和动机,不禁凛凛打了个寒颤。
沐余风又冷冷地讥讽道:“你随平逢山神官学习法术多年,当和他一样,能够上通天地、俯瞰世事,不为外物所系,怎么还要接管史府的势力?莫非金公子还有入仕平天下的愿望吗?那殷神官可算是教导无方啊!”
他这话说的颇为不客气,平逢山一脉在京城甚至整个中州都是如同天神的存在,等闲不可侵犯,登时便有人反驳,不咸不淡:“平逢山神官是历代帝王之师,怎么,沐将军连圣上的尊严都要轻视吗?”
说话的人声音不大,然而此时,哀乐鼓吹之声骤停,全场落针可闻,那人又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质问道:“沐将军,你虽然位高权重,也不过是世俗中人,如何敢质疑神官的神道权威?莫非你自认为,在观星、术法一道,能够胜过神官?”
登时旁边的人便点头称是,哂笑两声,那人又继续说:“指不定你现在的一言一行,都早在神官的预测中呢!华翰尚书当年也为中州殚精竭虑,富国安民,是这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盛京的缔造者之一,金公子是他独子,颇有乃父之风,又是神官高徒,继承史府有何不可?”
他这一番话滔滔不绝,如缀长虹,在场的几个世家弟子已经忍不住击节叫好起来,那些老成的还缄默不言。沐余风没想到被对方这般直截了当地削了面子,搜肠刮肚也找不出驳斥的词句,不禁心下恚怒,用阴沉而充满杀气的眼神四望了一遍。
然而,周围是一式穿着素衣白袍的人,方才那个讲话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沐余风跺了跺脚,握紧拳头,骨节因为愤怒而咔咔作响:“就算金公子能力足可继承史府,朝堂上却也并非他的用武之地!他……”
忽然有一道清凌凌的声音截断他的话:“诸位,我正要说起此事——”金浣烟在讲话时有意用上术法,让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字传到每个人耳中,他满身素白,额间的白花如雪,衣袂上也沾了些焚纸的白蝶,更衬得眉间丹砂如血,明艳不可方物。
“我代理史府的事物,只为整合姑父留下的势力,让京城得以在国寿前恢复稳定安宁。”金浣烟沉声道,神情不似平日的刻薄倨傲,有几分端方君子的模样。他清楚地看见,一说出“国寿”二字,在场有些人的脸色就变了,看来也认同帝王寿宴不可被侵扰。
“我无心入仕,新任宰辅一职,有德有才者自居之,史府上下的势力将是一股助力,绝非阻挠。”金浣烟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沐余风,冷冷,“当然,沐将军这样的人,我们是绝不欢迎的。”
沐余风没料到他毫无预兆地就翻了脸,顿时脸涨如紫,指着他,恨声:“你,你,你就不怕我……”
正文 第122章 夜长似终古其三
金浣烟更大声地开口,压下他聒噪的声音:“诸位,我只是暂代师傅的掌权人一职,你们都知道,史璇卿姑娘是宰辅的唯一后人,又是名动中州的才女,想来能凭借她的兰质蕙心,打理好中州的每一处。”
他十指在袖子里面并拢着扣到一起,掐了个诀,无声无息地短暂封住了沐余风的咽喉。寂静中,有人壮着胆子开口问:“金公子,既然你这样说,那史姑娘现在人在哪里?”
史画颐的婚礼上遭遇不测惊变,后来靖晏少将一纸上书,由金浣烟联名题写,提出婚约作废,为了维护史家幼女的名誉,邓韶音自揽其疚,声称自己怯懦不才、逢此惊变,配不上史家幼女,应由对方另觅良配。文轩帝默然良久,击磐同意。
然而,即使是在解除婚约的当日,到场的只有一位史府的新管家和金浣烟,史画颐本人却没有出现,那么,这位名动中州的才女,如今到哪里去了?
金浣烟抚掌微微一笑,那笑容却隐隐透露出些尖刻和冷意,再开口时,却又沉稳而坚定:“诸位放心,史姑娘外出散心,国寿之前定当归来,我会为她扫清一切的不安与屏障,让史姑娘归来时,落在手中的是一股清正安宁的势力,上可做国之利刃,下可制衡躁动的军阀。”
说罢,不待底下中人给个回应,他忽然点足而起,高在人群中,清越地长啸了一声,从最前方抬棺而起。身后的队伍立即反应过来,尾行而上,纵然有千般疑虑,不解金浣烟这样准备着将权力拱手让人,到底是图什么,也只能将这些疑问暂时压在心底。
人群里有一个覆着眼睛的盲人,被左右的少年少女搀扶着,顺着人潮往前走,他身后有一个手腕上隐有碧色飞凤的小姑娘,一面往前走,一面双手合并,遥遥地对准沐余风,神色十分警惕。
没有人注意到这看起来并无特异的四人,也没有人注意到,围在沐余风周围的那些缟素的亲兵,静默无声地分散在人潮里不见了。
长长的队伍快走到五陵最前端埋葬滞骨的地方,那里冥殿巍峨,相距很远,虽然在日间,依旧清凉阴寒,仿佛有无数透明的魂灵隐身栖居在那里,注视着这些突兀地外来客。依照京城的习俗,送灵过五陵的桥头,就是终点,所有送行的生者必须在此处止步不前。
桥下有流水潺潺,水面落花氤氲,岸边停留着一艘黑漆漆的亡灵船,由古书里据说会引魂的凤凰木支撑,将逝者的棺椁放置在亡灵船中,任水流冲往下流的坟墓开口,据说下游是一片深广的墓地,不论生前是睚眦以对还是相对不识,也不论高官厚禄还是平民黔首,死后都在下游的水浮流沙中比肩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