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心道,自己来这里可不是看万夫人耍猴的,她原本就神志不清,现在还动手伤人,实在是……但万夫人此刻又似乎清醒了,她上半身趴在石桌上,对着盛满酒水的杯子发怔。看上去又狼狈又可怜。鸳鸯不敢接近她,只对那管家道:“你们夫人兴许喝多了,带她先去洗漱吧。若夫人清醒了,我再和夫人赏明珠。”
因下面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戏台上的莺莺也不唱了,三五个戏子站在戏台上观望着。
管家连连称是,又命万夫人的贴身丫鬟扶万夫人离开了。
她身边的丫鬟仍是上次见到的那个,这丫鬟依旧战战兢兢的,不过她扶着万夫人的时候,万夫人却也没有伤害她。鸳鸯在院子里呆了片刻,很快,就有另外的丫鬟带着万夫人的命令来请鸳鸯移步主屋。
鸳鸯对那主屋心有余悸,且她只是一个寻常客人,去主屋显然不是那么回事情。见她面露迟疑,带信的丫鬟索性跪下相求。鸳鸯轻叹一声,心道,自己既然来了,便再去主屋一趟。何况,她随身带着小贵和锦绣,应该无事。
至主屋,鸳鸯才见主屋的窗户、但凡能见光的地方都被黑布盖住了。她在外头迟疑了许久,那万夫人的贴身丫鬟便出来道:“雨夫人,夫人说了,这明珠倘若在夜间看,光芒四射,使之黑夜如白昼。唯惜白昼方能与雨夫人相聚,只得以黑布蔽屋,还请雨夫人莫惧,移尊步入屋。”
鸳鸯问道:“屋里都有何人?”
那丫鬟微微一怔,然后回答:“屋中只有夫人一人……”顿了顿,这丫鬟也想到了上次的情形,便加了一句:“奴婢也在屋中伺候。雨夫人可带身边的人一同进屋。只是……还劳那位小哥在外间候着。”
这丫鬟都这么说了,鸳鸯也不好继续推辞,也知道万夫人对小贵不喜——诚然,她这态度是对待所有太监的。鸳鸯便带了锦绣随那丫鬟进去。甫一进屋,眼前一片漆黑,那丫鬟又在后面关了门,登时伸手不见五指。
鸳鸯不敢前行,何况,这般情况下,也有些担忧。
却是眨眼功夫,屋里光芒乍现,但见梳妆台前坐着一个白衣女子,她缓缓打开了盒子,那道温和明亮的光芒便是从这盒子里散发出来的。盒中俨然躺着一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鸳鸯前世管着贾母的小金库,见过无数奇珍,明珠也是不少的,但要说大小,绝对比不上眼前这枚珠子。
“适才喝多了,多有失态,妹妹你莫要责怪。”万夫人此刻微微低着头,长发未梳,脸上也没有那许多明艳的妆容,在明光的映衬之下,显得温婉动人。此情此景也的确是如她说的那般,是请鸳鸯来观赏夜明珠的。鸳鸯稍稍放下戒备,对万夫人道:“无妨的。只是喝酒伤身,万夫人还是少饮为妙。”
万夫人淡淡地笑着,浑身气质都优雅动人。鸳鸯实在不能将眼前的女子和之前在院子里见到凌厉可怕的人等同起来。万夫人起身,朝鸳鸯走来,然后对鸳鸯道:“妹妹来了这许久,我竟没让妹妹喝一杯茶,都是我的罪过。”
鸳鸯客气地笑着,道:“今日得见这等稀罕的夜明珠已是大饱眼福,万夫人不必愧疚。”
万夫人亲自给鸳鸯沏茶,道:“妹妹真是玲珑人儿,句句话都不让人尴尬。你晓得我是没醉的,否则哪里能这么快地清醒?之前院子里是我心情不好,累了妹妹看脸色。也是我不会做人。”说到此处,万夫人便连连摇头兴叹。鸳鸯从未听过一个人如此自我评价,又将自己的短处缺点全部揭露出来。
鸳鸯接过她递来的茶水,也没敢喝。万夫人说完这话,又道:“妹妹当这明珠是稀罕物,可哪里知道万喻楼的稀罕物可不止这一件呢。”
鸳鸯只得笑着点头,心道,万喻楼身为东厂厂公,手中自然有奇珍异宝,不足为奇。这几日她管着厂督府中馈,才知道雨化田身家也不弱,那库里的金银珠宝、古物古玩都积了一层灰……按说,万夫人没道理和她炫耀这些东西。
出乎她的意料的是,万夫人居然不是说说而已,干脆拿了一个大盒子过来。然后她神秘兮兮地将盒子打开,只见盒子内放了一件金丝制成的衣服!鸳鸯诧异地道:“……万夫人,你这是……”
“妹妹不知道此何物吧?”万夫人用纤纤玉指摸着这件衣服,在胸口处停留了好长一会儿,借着明珠的光辉,鸳鸯见到这胸口处的颜色和周遭的颜色有些细微的区别!万夫人注意到鸳鸯的目光,随后道:“这便是江湖中传闻刀枪不入,水火不伤的金丝护身甲。”
江湖?鸳鸯蹙着细细的柳叶眉。听万夫人继续道:“妹妹不晓得这真是一件宝物呀。万喻楼得了它宝贝的什么似得呢。呵呵,他可是去哪里都穿着。”说完,她干脆将护身甲取出,将它的背面对着鸳鸯,道:“若非是这带子松了,妹妹可没有眼福瞧见。”
鸳鸯笑着点点头。一派应付的客气模样。
这时,万夫人微微叹气,将那护身甲收了起来,对鸳鸯道:“我这地儿也肮脏的很。那明珠是件宝物,跟了我这样的主人,也是糟蹋了。妹妹若不嫌弃,就收下这明珠吧。”
鸳鸯一听,这赏明珠赏明珠,哪有赏着赏着就把明珠拿走的道理?!再说,上次万夫人送她玉势,她被逼着收下了,后来可没遇到什么好事。不管怎么说,这明珠收不得!可又不能立即给她拒绝了,是以鸳鸯迟疑了一会儿,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对万夫人道:“夫人忍痛割爱,也是我莫大的面子。然我何德何能?况且又是来夫人家中做客,若今日一来便夺了主人喜爱之物,来日传了出去,怕无人敢邀请我了。”
万夫人眉宇间笼罩着一派惆怅,道:“妹妹放心,我们这样的人……谁都不敢远了你,可谁也不敢亲近了你。”
鸳鸯晓得万夫人这说的是彼此的身份。彼此嫁的都是权势滔天的太监,何况彼此自己的出身都是比较差的。万夫人还是个小官吏的女儿,自己干脆是个丫鬟。那些贵妇人不敢远了她们,是因她们的丈夫的权势让人忌惮。不想亲近……也是实在看不起。看不起她们,也看不起她们嫁的太监。鸳鸯沉默不语,她原也没喜欢做什么名牌上的人物,能安安分分,平安度日已是她所求。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呢。我将明珠赠予妹妹,是打了算盘的。”万夫人用手托着腮,一时那鲜红的长指甲贴着白皙的脸,再加上那微微眯着,眼角上翘的一对翦水秋瞳,让身为女子的鸳鸯都不禁感叹这万夫人实在生了一副好相貌,何况这放肆的话、魅惑人心的举动,让人明知她有目的,也讨厌不起来。
“来日我必有求于妹妹。妹妹是个心善之人,不管今日有没有收下这明珠,来日也定然会应承我。换做是我,不收白不收。”万夫人微微靠近鸳鸯,细细打量着鸳鸯的神情。鸳鸯低敛着眉目,淡淡地道:“明珠贵重,我实在不敢收。若万夫人有事要帮助,若我能力所及,必然相助。”
万夫人呵呵笑起来,道:“你可真是……谨小慎微。我还能怎么样呢……”她旋即起身,让丫鬟吩咐下去,将那黑布撤了。鸳鸯看她这样的举动,情知这“明珠”赏完了。她识趣地寻了个由头赶紧告退了,万夫人也没有多留,只是在鸳鸯走后,她郑重地将那护身甲的盒子合上,嘴角微微上勾,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一出万府的大门,锦绣便大口大口地吸了好几口气。她拍着胸脯,道:“夫人,你可有觉得那万夫人怪怪的……明明是让你来赏明珠的,明珠没看几眼,却拿出件什么甲来让你看了半天!”
鸳鸯仔细回想万夫人的言行举止,她打开盒子给她展示护身甲的时候,手指长久地停留在护身甲胸口处,似乎是故意引导她的注意力——那只有在夜明珠的光芒下才能看得见的两种有着细微差别的颜色!是不是表明护身甲其实被做过动作……刀枪不入的护身甲、护身甲,顾名思义,是贴身穿着保护自己的。这个世界的人动辄打杀,雨化田还遭遇过刺客,看来万喻楼的情况也是差不多的。如果万喻楼穿着这件护身甲来预防仇敌,偏偏护身甲的胸口处被人动了手脚……
鸳鸯惊出一身冷汗!可她又想不明白了,如果真的是她推测的这样,那万夫人为何偏偏要展示给她看呢?为何又要说来日有求于她?
鸳鸯脸色十分之差,上马车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幸而是锦绣扶好了她,道:“……鸳鸯姐姐,你在想什么呢?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鸳鸯抿着唇,摇头道:“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不妨事。大概是在黑屋里呆久了的缘故。”
入了马车之后,小贵在外头问道:“夫人,那万夫人给你看的什么东西呢?怎么把屋子都用黑布给蒙了?”
回答小贵的人是锦绣,锦绣道:“小贵,她那个丫鬟说的话你不是也听到了?说什么要见识明珠的光辉嘛!不过也真是好无聊!万府比咱们府里还要冷清!再加上……我看这个万夫人也不是神智清醒的人,瞧他那府里的人,上至管家,下至戏子,一个个都绷着头脑,就怕得罪了她一样!哎呀呀,哪里像咱们府里,女主子可好可好了!”
不得不承认,锦绣总是会说一些无关的话将人的思路拐的老远老远的。鸳鸯被她逗乐了,之前的烦恼一扫而过。只有车外的小贵嘴角一抽,也没心思问鸳鸯别的事情了。
马车辘辘地行使着,在穿过一条小巷的时候,迎面而来两匹骏马。
巷子太窄,只能容一辆马车经过。不得已的情形下,彼此只好都停了下来。
车夫粗着嗓子,道:“我们是厂督府的人,你们赶紧让路!”
只听对面的人大声道:“我呸!去你娘的!本来老娘想给你们让路的,既然你们是厂督府的人,那老娘还就不让了!”
这声音还真不陌生,鸳鸯和锦绣对视一眼:顾少棠?
“顾姑娘。”鸳鸯掀了帘子,果然见顾少棠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边上还是跟着风里刀。鸳鸯嫁给雨化田的婚礼全城皆知,顾少棠也是知道的。她今儿见鸳鸯,果然已梳着妇人的发髻,她轻哼了一声,道:“又是你,赶紧让你的人后退!我赶着出城呢!”
鸳鸯微微笑道:“顾姑娘,马车后退不易。姑娘和风公子骑术精湛,将马儿掉个头也是转眼的功夫。何况,姑娘和风公子才刚刚进这小巷,后退也快些。”
已经过了这么些时间,鸳鸯也没有对顾少棠绑架她的事情耿耿于怀了,再加上后来顾少棠还特意来找她,告诉她没有给她下毒,她当时甩了脸色,后来想想倒是觉得顾少棠人也不坏。当然,顾少棠也是个很奇怪的女子。鸳鸯前世就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
“……少棠,鸳鸯姑娘说的有道理……”风里刀柔声道。
“姑娘你个头呀!风里刀,看看你没出息的样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顾少棠骂了风里刀一声,不过倒是迅速将马掉头了,“不过,就算你的眼珠子掉出来了,她也早就嫁给那个西厂头子了!”
鸳鸯道了一声谢,便放下了帘子。锦绣道:“这个刁蛮的女人实在太过分了!怎么说话的……”
鸳鸯按下她,道:“所以刚刚不让你说话。好了,别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