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明朝,世界这个词还并不常用,人们所说的世界就是佛经里的世界。所以沈青辰这个回答就显得十分玄乎了,似乎包含了很深远的意义。
严肃的讲堂鸦雀无声,大明朝的精英们已沉浸在对世界和平的意义剖析里,还有的人默默翻开了手边的书,要从书里找答案。
宋越看着这二甲的头名,庶吉士中最优者,在檐下狼狈地拧着衣袖上的水的人,半晌终于道:“坐吧。”他不知有没有看出她在鬼扯,反正没有再追问。
顾少恒对着沈青辰挤眉弄眼,很想扑过来请她解释一下。沈青辰心虚地回了他一个微笑。
多年的女扮男装已经让她很习惯于保护自己,关于自己的内心想法,她很少表达,怕说错,怕别人看出端倪。所以刚才她不得不故弄玄虚。
坐下后,她看了宋越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向自己的方向,立刻垂下了头。
等唱到徐斯临的名字时,他神色轻松地站了起来,垂手立着,背脊挺得很直。
他的父亲是内阁首辅,也是宋越的顶头上司。多年的耳濡目染让他相信,眼前这位次辅实在是太年轻了,在父亲面前,他不过是一个运气好被拉进内阁凑数的罢了,翻不出什么大浪来,是以有些不将宋越放在眼里。
宋越望着眼前底气十足的学生,口气依然平淡,“你以为什么是义?”
这个问题对于庶常们来说太寻常了,是他们从小就考到大的题目。别说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就是个童生也能答的出来。他们这些庶吉士个个都是学精,可以在四书五经中援引到一万条不同的说法来作答。
徐斯临望着宋越,略有些得意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很快就把问题回答了,答案没什么可挑剔之处。
“那你以为,什么又是孝?”宋越又问。
这个问题也并不难答。徐斯临因为头一题答的顺,也并不将宋越放在眼里,张口就道:“违逆父母自是不孝,可若事事依从父母也不是孝,学生以为,只要不行不义之事而事事依从父母,是为孝。”
这个答案没什么不妥的。可一这么答完,徐斯临就后悔了。
宋越是年轻的,可他更加年轻。
他爹做过多少不义之事,那是朝野公开的秘密,连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有一天,首辅大人让他这儿子一起来做,那他做不做呢?按他自己的说法,做是不孝的,不做也是不孝的,可谓两难。
宋阁老果然不简单。
第5章
这两个问题看似简单,可还是把首辅大人的儿子给绕进去了,连围观的人都感到了尴尬。
“坐。下一位。”宋越的脸上依旧疏淡。
突然间,沈青辰好像理解了皇帝选他当老师的原因。庶吉士的教育是不能耽误的,从前那位肚子里很有墨水,固执清高且刚正不阿,结果到头来还是告老还乡了。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只剩下两种,一种是徐党,一种是不怕徐党的人。满朝上下,文武百官,后面一种人却不好找,宋越是其中一个。
更有一点微妙的是,这一届的庶吉士里有一个徐斯临,是徐党未来的核心人物。徐斯临固然与其父亲有着父子之情,但他与宋越也会有师徒之情。老师的话,当学生的多少也会听一点。这样就算有一天徐延的势力无法控制了,皇帝还可以用宋越来牵制他。这一招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
徐斯临坐下后,眉头一直紧锁。他并不因为宋越挖的坑感到生气,他气的只是自己的疏忽。早在成为庶吉士前,他就受父亲教导多年,朝廷水深,时时刻刻都不能掉以轻心。他自认为胸有丘壑,又有着熏天的背景,这大明朝的官场,迟早不过是他嬉戏的池塘罢了。
如今看来,他还是不够谨慎。
想着想着,他忽然扭头看了眼沈青辰。
沈青辰正好也在看他,此时四目相接,她立刻转移了目光,低下头翻了下手中的书,假装什么事也没有。
结果徐斯临却一直盯着她不放,弄得她很不自在,不得已又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他竟对着她笑。
那笑容里带着他惯有的漫不经心,很有些痞气,活脱脱一个披着古装的古惑仔,看得她莫名其妙,还觉得有点冷。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了,宋阁老并没有授任何课业,只与他们玩了一下我问你答的游戏,就准时放了堂,课业也没有留。
他出门的时候,沈青辰才注意到他并没有带书册来,看来是一早就准备好聊天到下课的。
他是年少就站上金銮殿的大明才子,创造了奇迹的新贵政客,她很想跟着他好好学些东西。可他也是出了名的政务繁忙日理万机的内阁次辅,想来也分不出太多精力来细心地教他们。
沈青微微叹了口气,收拾了东西,就准备到光禄寺用午膳。这时徐斯临的马仔林陌敲了敲她的桌子,脑袋冲窗外一扬,“让你快出去。”
说好的输了就不再缠着她,这人真是一点道理也不讲。
她有些生气地瞥了窗外一眼,发现徐斯临就立在窗边,一张侧脸低垂着,看着若有心事,“我不去,昨日我与他打赌时你也在,他输了。”
她今天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敢拒绝他了。自己是个穷学生,还揣着个女扮男装的惊天秘密,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并不想得罪了权贵惹祸上身。今天想必是徐斯临在宋越面前折了腰,她不经意间沾着宋越的光,底气也足了。
顾少恒就坐在旁边,时刻关注着沈青辰,听见对话便也凑过来义愤道:“我可是也听见了的。怎么,乾坤朗朗,日月昭昭,你们是要明摆着耍赖不成?”
林陌叫不动人,出了门向徐斯临回复。
徐斯临隔着窗子看了沈青辰一眼,走了。
沈青辰微微有些诧异。什么时候他的字典里也有放弃这两个字了?
上了左廊,林陌问徐斯临:“满朝文武,大人们的姓氏不过一百也有几十,怎么能那么轻易就猜中。那小子只怕是不知从哪里偷听来的,倒成了他耍弄人的把戏了,你打算就这么算了?”
徐斯临大步流星地走着,侧头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笑道:“耍弄?若是真的倒好了。”
林陌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你们这些同年,谁敢与我打赌?”徐斯临有些瞧不起地斜睨他,“他敢。还有今天,他居然答什么……世界和平?你不觉得有些意思?这小子不爱说话,以前我倒是没发觉。”
“徐兄是何意思?”林陌有些糊涂。
徐斯临不答话,倒问:“我只知道他是从江苏考上来的,你可知道他是哪里人?家中都有哪些亲戚?”
“我记得他好像就是江苏人,江苏徐州。他家是寒门,家中有什么亲戚我倒不知。”
徐斯临听了眉尖微动,“徐州?也有个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