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斯临想,韩沅疏向来心怀百姓,一看是首辅大人的钱,想来放鞭炮庆贺都来不及,还要揉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做梦,没有理由不收下这笔钱。
话音落,韩沅疏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唇瓣微张了下又合上。
又是沈青辰。
他搁下手中的笔,两手搭在椅子上,从上到下打量徐斯临。这个人出身自最显赫的权贵之家,连皇子们都会对他礼让三分,而沈青辰不过是一介普通的寒门士子,无权无势,无依无靠,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竟然是他有所亏欠?
欠了什么?
想着,他皱了皱眉头。那个沈青辰,与次辅宋越走得近不说,竟连首辅的儿子都攀上了?
“韩大人。”徐斯临见他不说话,开口道,“我知道韩大人心有疑惑。有的事情,请恕我不方便讲。大人心怀百姓,这三千两既能民于水火,大人还是不要考虑了吧。”
韩沅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银票,说实话,他想要这银票。徐家的钱财本来就搜刮自百姓,眼下用还于民,也是合情合理。
怀柔的汛期最早在三月,眼下已快到腊月了,一开春他们就得动工修堤,否则恐怕是真的来不及。沈青辰的修堤之策虽然是个好计策,只这样的事他之前也没有尝试过,未必就一定能成功,假若不成功,要他眼睁睁看大水淹了百姓和农田,比要他死还难受。
现在这三千两银票一补上,过完年马上就能开工了。
韩沅疏紧蹙着眉头,一张俊脸严肃而淡漠,尖尖的下巴上好像突然冒出了一点点青须。
徐斯临看出他在考虑,想了想又道:“大人,别再犹豫了。三千两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大人若再不决定,只怕等我清醒过来就要改主意了。怀柔县那么多百姓的性命和农田,就握在大人您一人的手里。大人可要三思。”
半晌静默后,韩沅疏抬起头,终于开口,“我答应你的条件。”
话音落,徐斯临微微松了口气。
他笑笑道:“我就知道大人事事皆以百姓为先。我也相信大人,不会忘了我的条件的。如此,在下就先告退了。”
韩沅疏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人,那张脸显然较进门时轻松了许多,明明是送出去三千两,倒像比捡了三千两还要高兴。他有些看不懂。
既然是还债,哪有这般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
再反观自己,收下了这三千两,分明是可以为百姓分忧的,可自己的心里倒莫名的不舒服,很复杂。
眼看徐斯临退到了门边,正要揭帘退出去时,韩沅疏忽然张了口:“站住。”
徐斯临一只手从帘子上收了回来,转过身疑惑道,“大人可是还有什么要吩咐?”
“把你的银票拿走。”韩沅疏板着一张俊脸,冷漠道:“本官……改主意了。”说完这句话,他立时就觉得心里轻快了一些。
这下倒换徐斯临笑不出来了,一张脸上渐渐笼上了一层阴霾,漆黑的眸子瞬间变得冰寒,“大丈夫一言九鼎,韩大人既然已经答应我了,如何能出尔反尔?!”
韩沅疏对自己的反悔倒也不臊,理所当然道,“这是本官的号房,本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为什么?”徐斯临心有不甘,微眯着眼斜睨他。
“本官无须向你解释。”韩沅疏直言道,“总之,这三千两你收回去吧。你有心救助怀柔的百姓,本官代他们向你道声谢。”
“我不需要谁向我道谢,我只要韩大人帮忙把功劳记在沈青辰的身上,好叫我还了我欠他的东西。”
“不必再说了。”韩沅疏低下头,不再看他,“本官还有事要忙。拿着你的银票,出去罢。”
徐斯临的眉头已是紧蹙,“韩大人……”
韩沅疏头也不抬,语调疏冷,“我叫你滚出去。听不懂吗?”
片刻后,徐斯临忿忿地掀起帘子,沉着一张脸出了门。
帘子“啪”地一下被甩到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早知韩沅疏的脾气,但至今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摆过什么架子,今天是他第一次对韩沅疏甩脸色。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韩沅疏,他徐斯临很不痛快。
韩沅疏微微抬头,斜睨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他其实不是个善变的人,只是自打同意收下银票后,心里就一直不舒服。一是因为银子是徐家的,徐家的钱是怎么来的大家都清楚的很,无非是搜刮百姓、贪墨国帑。叫他伸手拿徐家的钱,虽然是为了百姓,但他还是有一点不是滋味。
再有就是因为沈青辰。他搞不清楚沈青辰与徐斯临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刚才徐斯临分明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他韩沅疏好像是稀里糊涂地帮人搭了个鹊桥,所以心里也不是很痛快。
非常不痛快。
没道理两人暗通款曲,自己却是被被利用的那个。
虽是心情如此,但韩沅疏依然是个理智的人,他再是不舒服,但堤坝始终要修。怀柔的百姓不是他心情的陪葬品。他之所以能最后拒绝了徐斯临,那是因为沈青辰已经想出了修堤的法子。
他虽然从来没有当沈青辰的面承认过他对这个法子的认可,可他对它怀有希望。
很大的希望。
如果他刚才收下了银票,那不是给沈青辰功劳,那才是真正地抹杀了她的功劳。徐斯临那小子还年轻,懂什么。
徐斯临是不懂,不懂韩沅疏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忿忿地摔帘而出后,他走了几步便不自觉地停在了檐下,看着满院烂漫的腊梅和飘雪,凝眉深思。
三千两银票就摆在那里,韩沅疏收下转头就可以去修堤,既完成了朝廷的差使,又对他心心念念的百姓有所交待,还不用他付出什么,他凭什么不愿意?他早知道他性子急躁脾气火爆,但没听说过他脑子不好使,这样的好事凭空落到他头上他竟还推拒,当真是脑子里的堤坝欠修了,发了大水!
徐斯临一肚子的不痛快,俊脸迎着风雪,眸子仿若腊月的寒潭。
他很少动用自己的身份来压别人,到了工部更是没有过。刚才见韩沅疏出尔反尔,他有一瞬真的很想搬出父亲来,最后到底还是忍住了。
天边细碎的雪花渐渐落下来,雪光笼着他半张俊逸而阴沉的脸,半晌,他扶着栏杆长长地叹了口气。
韩沅疏不肯要,这三千两银子,难道要直接给沈青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