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2)

江山别夜 苏眠说 2497 字 9天前

薄暖轻轻挑了挑灯芯,回头,书案上的奏简永远堆叠得高如小山,而那个人奋笔疾书时紧皱的眉头,好像永远都不会松开。

她没有别的话可以安慰他,只能在这样的深夜里一次次握紧了他的手,给他按揉着疲倦的肩。他抬眸,眼中的光影依旧冷亮,并未因国事疲敝而磨损了丝毫的锋芒。

“苦了你了。”他轻声,“我若成了亡国之君,只怕你真要做倾国祸水。”

“史笔曲直,哪里是我们能管得到的?”她顿了顿,“我只知道我的男人是千古一帝,不是亡国之君。”

他眸光一颤,仿佛风中之烛倏忽变灭,寒风拂过,殿宇萧瑟,他将她的手捧起,放在心口细细地煨着,“你相信我吗,阿暖?”

这个问题他问了太多次,惶恐地,忧悒地,静默地,她并不觉得这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然而她还是安静地回答了:“我相信你。”

他回过头,将竹简轻轻抖了一下,墨汁微颤,“我要下一道罪己诏。”

她闭了闭眼,“这些不是你的错。”

“这些自然是我的错。”他微微一笑,“如今我既已揽了所有的权力,便也要揽下所有的罪过。阿暖,帝王之道,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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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隐出征之前,最后一次来见顾渊,是在长安城北,孝怀皇帝的陵庙里。

大正五年正月,天子下罪己诏,痛陈己过,天下无言。正月的一切朝贺都免去了,年轻的皇帝带着宗室勋戚,径往长安城外郊祀,并祭祖庙。

巍巍山陵,纵目望去,本朝高祖、太宗、孝安、孝桓、孝恭、孝钦、孝怀诸帝的陵寝一一整齐环列,封土比天而高,仿佛无声的威压。天色阴沉,不过片刻便落下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这片天下最高贵的坟场所掩盖。

帝后的御辇迎着风雪迢迢行过,黄旄旗帜静默收卷,沉闷得逼人窒息。顾渊偶尔往车外望去,祖宗山川沉默得如一个个巨大的黑影,上一回来时,还是给民极落葬。

这样的时候,他总忍不住想,自己百年之后,便会在这里长眠吗?

冰冷的身体,在名贵的七重漆雕棺木中,在数不尽的珍宝环绕中,在华丽的金缕玉衣中,慢慢地腐烂。没有人可以陪伴他,没有人可以与他共享这一份山河无垠的孤独。

手指忽然被温热的掌心握住了。他回过头来,看见薄暖沉静的眸子。

如果说他的性情明亮似火,那么她便是温柔的水;如果说他的性情冷锐如星,那么她便是从容的月。

她静静地凝注着他,“在想什么?”

他低头,右手将她的手整个包裹住,五指渐渐扣入她的指缝间,这是最牢的禁锢,她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在想,”他说,“我要与你合葬。”

她笑了。

他紧紧盯着她,似乎怕她不理解,又补充了一句:“同穴而葬。”

这一回,她的笑容微微一滞。

大靖帝后合葬,往往同茔异穴,不扰先死之棺。故文太后虽与孝怀皇帝合葬,实际是在思陵冢茔下另开墓穴安置文太后的棺椁,这也是比较合情理的合葬方式。

然而顾渊眸亮如火,却是一意孤行:“我一定比你先死。我先下去探探地形,待你死了,你把羡道打开,我便来接你——”

“胡扯完了没有?”她狠狠地皱眉,“鬼话连篇!”

他朗然一笑,眼中光影浮动,“可不就是鬼话。”

然而这笑声过后却是静寂。她抿了抿唇,往他怀中靠去,他伸臂揽住了她。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她才感到自己纷乱的心情略略安定了些。

他闭上眼,鼻尖在她柔软发丝上轻蹭,声音沙哑地飘散在风雪声中:“毂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我信。”

她轻声回答。

薄暖随着顾渊一个个陵庙地拜祭过来,终于来到先帝的思陵时,已是黄昏时分,大雪将晚霞的光焰都盖去了,天地间只剩下簌簌的寂寥的雪声。

绵延的山陵一言不发,拜祭过了先帝,顾渊屏退众人,独留下仲隐。

薄暖也欲出门去,被顾渊叫住。薄暖回头,顾渊修长的身影后是幽幽的灯火和沉木的灵牌,陵庙空旷,云幕相萦,冷铜制成的仕女托着燃灯的银盘,火光映得她们的眼角盈盈恍如坠泪。顾渊背手而立,玄色绀缯深衣上文绣日月星辰十二章,肃肃冕冠垂下十二旒白玉珠,煌煌灯火之中,宛如不可向迩的凛冽神君。

薄暖后退一步,静静地看着这个容颜苍白、目光冷锐的少年。天地宗庙之前,江山社稷之前,这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君王。

“车骑将军仲隐。”顾渊很少这样唤他,此刻,他的声线冷定,冷定得令仲隐不得不跪直了身子:“末将在!”

作者有话要说:阿眠今天凌晨改论文到四点……上午九点就起床了,来修《江山别夜》的存稿……我有完美主义强迫症,我知道t t……希望大家多多留言啊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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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所谓同茔异穴,是汉朝早期比较常见的葬式,一些帝后也是这样合葬的。也就是同一个坟堆,在封土下开挖两个墓穴,分葬夫妻。这样的话,后死的人落葬时就不必打扰到先死的人。当然,这也和当时墓穴形制的落后有关。东汉时砖室墓成为主流,帝后二人同室合葬变得容易,东汉遂有规定,在太皇太后或太后死后,打开羡道,将她们的棺椁与皇帝丈夫的放在一起。顾渊所说的“羡道”就是通入墓穴的道路。

2“毂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出自《诗经·大车》。意思是“我们活着时不在同一间房里,死后要葬在同一个墓穴。你若是不相信我这句话,有天上明亮的太阳作证。”

☆、第101章

“朕命你往云州去后,便在当地招募兵勇,筹措武备,加紧训习。”他缓慢地说,仲隐凛然细听,这竟是口谕,一个字也荒忽不得,“按兵不动,以俟圣旨。”

仲隐大惊,“可是,益州民变——”

“按兵不动,以俟圣旨。”顾渊又重复了一遍,容色冷得没有了分毫的感情。

仲隐静了一静,此刻的顾渊比往日更为不近人情,但他仍忍不住道:“可是益州的事情十万火急……陛下,今日只有云州兵可用,为何不用去戡乱?”

“你只知道益州。”顾渊静静地看着灵牌前冷漠跳跃的烛火,“你知不知道,荆州、扬州、乃至右扶风,都有民变?你知不知道,淮南境内已自立君长,叛军增至数十万?”

仲隐呆住了。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