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当真曾和母亲生离死别了一番。而眼下这心境,竟是劫后余生的悲凉和庆幸。
幸好,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淑妃在旁瞧了一会儿,便笑着上来劝解道:“横竖月儿已醒了,身子也安泰了许多,正该高兴才是,娘两个只顾哭些什么?不放心,明儿便还传宋仁泰来瞧瞧。”几句话,便将萧月白与林氏调解开了。
这宋仁泰乃是宫中太医,在太医院供职。淑妃在宫里时,日常脉息都由他瞧看,一向放心。自来了这南安寺,宋仁泰便也时常过来伺候。淑妃诸人不信,却唯独信他。
当下,林氏便同淑妃在屋中坐了,陪萧月白说话。
琳琅端了茶盘上来,除却萧月白,林氏与淑妃各取一盏茶在手。
闲话了几句家常,淑妃便问道:“眼瞅着年底了,你待怎样?你家里那位,也是见天的来,打旋磨子也似的央求着你,只想接你们娘两个回去呢。”说着,她忽然媚眼一翻,朱唇浅勾:“我寻思着,你竟不如回去过个年,也免得你家那口子整日的害馋痨。”
淑妃容貌甚是妩媚,虽有了些年岁,却添了许多成熟韵味,这眉梢眼角的些微态度,当真撩人心魄。
林氏却寒了脸面,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了一旁桌上,淡淡说道:“若要我回去,除非江河逆流,天地倒转!”
淑妃却朝她浅浅一笑,眨了眨眼睛,说:“你也就在我跟前硬气了,我便不信,难道你再也不回去了不成?你敢与我拍手么,咱们赌些什么?若他再来,你若软了,却怎么说?”
林氏有几分恼了,正了脸色,说:“咱们玩笑归玩笑,却不要拿这个来戏谑。你晓得我的脾气,那样的事可是我能忍得过的?”
淑妃含笑叹息了两声,又说道:“这算我不对,然而如此也不是个长法。我倒是喜欢你陪着我,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萧月白望着母亲微微出神,不知为何,这一病竟让她恍如隔世,之前的一些事情竟要仔细想想才能记起。
林氏容颜极美,也是一张鹅蛋脸面,吹弹可破的皮肤,同她女儿萧月白就如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身段窈窕修长,在老家江州时,同淑妃有江州双艳之称。
萧月白的父亲,安国公萧覃前往江州公干之时,机缘巧合之下偶遇林氏,当即对林氏一见倾心。
林家宠溺女儿,于这未来的女婿,必定要林氏首肯了,方才能定下。
偏偏林氏是个对男子冷如冰霜的性格,只爱与红粉姊妹相交往来,世间男人一概不放入眼中。起初时,她对萧覃亦也是不假辞色,管他是什么世家贵胄,国公府邸,只当做个浑人,不理不睬。
萧覃费了许多功夫,好容易才打动她芳心,这方将她娶进安国公府。
林氏自从嫁到京城,同萧覃倒也夫妻和睦,为他生下了一子一女。长子名萧逸安,亦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孙,次女便是这个萧月白。
她与萧覃做夫妻近二十余年,不曾红过脸面。萧覃是个宠妻无度的人,但有拌嘴时,也是他先服软。
本来一向太太平平,谁知到了去年中秋,就生出一桩是非来。
中秋佳节,阖家子在荣安堂中摆酒吃团圆宴。
待酒过三巡,林氏带着女儿萧月白,跟着萧老太太甄氏到园中赏月。
走到园中一处凉亭旁,赫然就见萧覃同府中的一个婢女,两人衣不蔽体,睡在一处。
甄母大发雷霆,命人唤醒他们起来问话。
林氏却无二话,捂了女儿的眼睛,径直拉她回房了。
事后,萧覃赌咒发誓,言说此事他全无知晓,那夜酒醉之后人事不知,跟婢女更无沾身。
这样的事,若放在别家夫人身上,或许发几日脾气,就揭了过去。
但林氏是个心高气傲的妇人,哪里忍得下这口窝囊气,气头上将萧覃的话尽当了推脱之词。她一怒之下,便带了女儿走到这南安寺。
南安寺素来受各权贵世家的香火,安国公府每年也不少送香油银子,年下还有份子。故此,庵主见了安国公府的大夫人同小姐来住,自然殷勤招待,奉若上宾。她母女二人,便在此处一住就是小半年的功夫。
期间,萧覃是来了无数次,甄母也不少打发人来,林氏对甄母打发来的人以礼相待,对萧覃却只给闭门羹吃,但左来右去却也只有一个意思——要回去,不可能。
萧月白想到这些事,心口忽然有些发闷。
这件事在那场梦里竟还有后续,父亲因母亲久不回去,二房的叔叔婶娘又从中挑唆作乱,父亲一怒之下竟真将那婢女收到了房中。母亲因此更不肯回去,夫妇两个直到祸事临门,竟是再不曾见过一面。
那场梦,竟是如此真切,细微到了连这样的事都如折子戏一般的演绎了下去。
那当真只是一场梦么?
到了此刻,萧月白竟不敢肯定了,自己无论如何可也编不出这样的故事来。
但听母亲又道:“……且不说这个,过年了,你却不回宫么?皇上也罢了,老祖宗可许你就这样在外头住着?”
淑妃鼻子里哼了一声:“老祖宗倒是没话说,她老人家一向宽厚,我能出来也是多得了她老人家的恩典。她若要我回去伺候,那是没有二话的。但一想到回宫,就要看胡欣儿那妖妇的脸孔,我心里便憋气。去年年头,为着宫务纷争,我便同她好一场争执。皇上是猪油蒙心了,一昧偏着她的。我瞧着累得慌,索性出来躲清静。但听宫里的消息,她今年又闹出了什么新鲜好故事,要在新年里令她母家献祥瑞。你我都知道,这素来祥瑞哪有个真的,从古及今哪件不是人闹出来的?她如今要演,到那时还不知是个什么热闹情形,我实在不想去看她的!”
听到献祥瑞三字,萧月白心口猛地突突一跳,上下牙关竟也打起战来。
第4章
献祥瑞这件事,在那梦里却是有的。
所谓献祥瑞,乃是地方官员将本方一年所现的吉祥征兆,比如风调雨顺,天现彩虹,地涌甘泉,记录在案,乃至于出了什么珍禽异兽,年末呈递于朝廷,算作是本朝受上天福佑的证明。
此举,原是当年太//祖皇帝举事之际,及至后来开朝建国,都曾用过的法子,故而作为一项惯例,延续至今。
原本,献祥瑞只可由地方官员所为,后来规制渐松,世家贵胄,及至商贾大户,都可向朝廷献祥瑞。做得好了,朝廷便能封赏些什么,甚而有因此被封作午门待召的。
这午门待召,顾名思义便是待在午门外头,等候皇帝召见的官员,并无一分一毫的实权,甚而连品阶都模糊不清,不过是当初开朝之时,分赏那些底层功臣用过的手段,留到了如今。
有些大户,为图门面好看,子弟又无力科考,便打主意走这条路子。
偏生本朝皇帝,又是个极爱这些虚应故事的人,上有所好下必胜焉,耍这一套的也就很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