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侣大典是掌门主持的,那一整天,裴明真并没有出现。
再后来,妖魔入侵,修真界众志成城,共御敌人,揽月宗为九门之首,自是不甘示弱,这波妖魔来势汹汹,像是早有万全准备,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战场中尽是妖魔和修士的血肉,埋骨之地次日便生起无数妖艳得惊人的红花,毕竟血肉最能肥土。
揽月宗的长老,十折七八,内门弟子,伤的伤、死的死,掌门虽然回来,可也深受重伤,伤了心脉,他当场将掌门之位传给当时最高的向问天,而后立即闭关养伤,只想尽快出关,继续出战。
再然后,裴明真入魔了,他入魔的消息传来,引发无数惊愕,据修真界最可靠的说法,是对方自以为在手掌之中的掌门之位旁落、曾经深爱的女子被父亲主持着嫁给他人、一生之敌修为却又完全碾压于他,种种扭曲之下,他便直接叛出正道。
向问天自是当仁不让,大义灭亲,为闭关的掌门清理门户,当场将裴明真击杀于剑下,不幸的是,两人比斗时威力过大,林连星意外卷入,被裴明真一剑解决了性命。
等到前掌门出关,只收到儿子素日背在身上的一把断刀,除此之外,尸骨无存,小说中关于这段没有详述,只说后来,前掌门为了给裴明真报仇,杀到了向问天面前,顶着无数正道同门的质疑,同对方在埋骨之地展开一场生死对决,他身上仍有余伤,虽经验占优,可还是比不上向问天的状态饱满,而后埋骨之地上,又添了一具尸首,揽月宗正式更名,问天宗。
小说的大后期,男主已经是修真界无人能敌的高手,他带领众人驱逐妖魔,封印入口,身为一派掌门,弟子无数,也和几个散修仙子结了良缘,成了道侣,有了孩子,最后带着一家,踏碎虚空,得升上界,可以说是大圆满结局了,只是在番外中,作者这么提了一段,男主在逗弄还是小孩的儿子时,心神放松,说了这么一段话:
“儿子,你爹我这辈子可从来没有输过,输赢不看一时,而看一世,曾经想踩我的人,最后都被我踩在脚下,能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什么大道、天道,我只问我自己,我只走我向问天自己的道。”
这句话引发了读者的无数争论,甚至在争论中将这篇文推为神文——他们坚定的认为,后期发生的一切,就是向问天一手谋划,他从小步步为营,所有曾经伤害过他的,没一个得了好下场,星云城全城在妖魔入侵时覆灭,满城无一生还;外门的掌事、弟子,后来在男主进入内门后,成为了新的被欺辱对象,最后更是被送上战场;掌门并裴明真两个,身死道消……作者一直没做回复,只是回几个微笑表情,全当无事发生。
原身,便是小说中的这个掌门,而他的儿子,正是裴明真,按照原身的记忆,读者们的猜测并没有错。
因为在最后的那场大战中,当原身被向问天的剑刺了个对穿后,他清楚地听见对方带着冷笑的声音:“老东西,你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地跟着你的傻儿子一起去死?你儿子死之前,还在念叨着你,他求我不要告诉你,他入魔的事情,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好心人,当然是要让你知道了。”他转了转剑,那剑附着着灵力,能让修士血肉翻涌疼痛,“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你的傻儿子不是入魔,而是被人喂了妖魔的内丹。”剑拔人亡,原身死不瞑目。
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向问天策划的一场算计,对方向来信奉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凡是伤害到他的,必要获得报应,无论这伤害是深是浅,是不是罪有应得,都该死。
事实上,在裴明真的世界里,这个故事,是另外一个版本。
修真界的父子关系,和凡人的并不相同,修真本是逆天而为,集天地之灵气,寻长寿飞升之方,但凡一脚入了修真,只要天赋资质足够,便大多得潜心修炼,动辄闭关,少的时候,是十天半个月,多的时候,几年、上百年都有,父子俩虽血脉相连,可终究不能朝夕相处。
原身的妻子,是宗门安排的道侣,两人结合双修,生下裴明真之后便分开——修士的寿命很长,随心而行,合则聚、不合则散,也已经是常规。他身为揽月宗的掌门,对自己的修行也很重视,虽然将儿子裴明真托付给了几个弟子,可也多少疏于照顾。
从小,裴明真便格外向往和父亲亲近,可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他能做的,一直都是努力修炼,提升自己,在宗门中,大家都称呼他为未来掌门,他也渐渐地,将掌门,当做了放在自己肩头的责任,对他而言,有如此优秀的父亲,是向往也是压力,他不能堕了父亲的名声。
裴明真顺风顺水的长大后,遇见了从外头来的林连星,前头说过了,在修真界,修士分分合合本是常事,他虽知道林连星退过婚,可也没当回事,两人情投意合,走到一起,却埋下了祸根,裴明真那时想法很单纯,他只想等父亲出关,让父亲帮忙主持着办理道侣大典,在修炼的同时,他也开始学习处理门中事务,彼时每回父亲闭关,都是他和师兄一起,将积累的宗门事务解决完毕,已经积累下不小的名声。
他并不知道,在他认真向上的时候,已经有人暗暗地记恨上了他,并把他当做一生的敌人,宗门大比,父亲总算出关,他想着要在父亲面前好好地展示自己的刀法,却在一开始,被向问天直接点到,三十招打到台下,他看着父亲挥袖离开的身影,又听闻师弟妹惊讶地感叹,他们说:“裴师兄居然打不过一个外门的师弟!”、“这才三十招呀!竟是连三十招都撑不住。”、“师兄和掌门一点都不像,掌门心里该有多失望啊。”
一声声,打入心中,裴明真当场吐了血,结下心魔,再加上向问天在打斗时,偷偷注入的奇怪真气,裴明真经脉运转都成问题,别说修为往上了,就连疗伤都成问题,他找过父亲几回,都吃了闭门羹,师兄帮忙调解,他在大殿外头,听到父亲愤怒的声音:“……明真从小吃的都是天材地宝,无论是功法、环境,全都是修真界上乘,就连一个外门弟子都打不过……”
他没听见后头的话语,只是沉默着离开,是了,别人都是天纵奇才,他用尽了好处,却连统率一门的能力都没有,他关上了自己的心门,试着继续修炼,却不知向问天留下真气的阴损之处,他越是运气,反倒是对他的筋脉影响越大,怎么努力都不得寸进的裴明真,越发绝望,他甚至没敢出去见父亲一眼。
这之后,他就听到了有人“不小心”传来的消息,他们说林连星和向问天在秘境中遭遇挑战,在困难面前,发觉真心,结为伴侣,再过两天,掌门便要帮着主持道侣大典,他们的声音带着调笑,说林连星和向问天是天生一对、郎才女貌、修为相近,双修那才是相辅相成。又说林连星师姐很有眼光,丢了发霉的芝麻,选了可口的西瓜,还说就连掌门都看清事实……
裴明真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远远地送上祝福,又关上了门,然后妖魔入侵,师兄到了他的房门口,告诉他,他们要去迎敌,师兄们并未邀请他一起,因为他们生怕小师弟受了什么伤,在屋子里的裴明真只说了句珍重,便目送着宗门众人远去,他空有一腔热血,却帮不上半点忙,可没想,还不到小半年,消息便传回来了,对于裴明真而言,那段日子是黑色的——
他们说,师兄们都阵亡了,和妖魔战到力殆,连一个遗物都没有留下。
他们说,掌门受了重伤,即日回门调养。
裴明真多年来,头一次出门,他想要看看父亲伤的如何,也想要找个地方给师兄们立个衣冠冢,他刚到大殿,听到的是能传遍整个宗门的声音——“即日起,第六十一代弟子向问天,继承掌门之位!”声音回响了三遍后,大门彻底在他面前封上,他甚至连进门见见人的机会都没。
他并不觉得怪父亲,林师妹,也不怪向问天,他只怪自己,从小拥有着最好的条件和待遇,却不能成才,明明只是受了点伤,却一蹶不起,就连整个修真界共御外敌的关键时刻也不能出场,他根本算不得男人,扛不起自己的人生、扛不起父亲的期望、扛不起林连星、扛不起师门。
宗门里,他熟悉的人,几乎都不在了,放眼望去,大概和他还有点交情的,也只有向问天和林连星了,他鼓起勇气去找向问天,只想拜托对方,能否在之后,为师兄们办一场葬礼,却看到了对方脸上愤怒的表情——
向问天大声斥责:“裴明真,你该当何罪?现在揽月宗百废待兴,前掌门重伤闭关,同门师兄弟、师姐妹十不存一,修真界人心惶惶,妖魔群狼环伺,在这种时候,你居然入魔了?”他痛心疾首,“你有没有想过,你入了魔,师兄们会死不瞑目!前掌门也不会原谅你的!他是何等清风明月的人,却有了你这个叛出正道的儿子。”
裴明真迷茫极了,他忽然发现,他身体里竟尽数都是魔气——这他还是判断得出的,可明明,他一直没出什么问题啊?向问天要杀他,他下意识地便跑了,有了魔气之后,从前的那些病症倒是都没了,他跑得很快,却也怎么都摆脱不了揽月宗的追杀,他试图要和对方解释,却被逼着开始对打,明明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敌不过向问天,可却莫名打得有来有回。
然后,林连星死在了他的刀下,向问天赤红着眼,抱着妻子愤怒地质问他,他一时慌乱,被捅了对穿,到死的时候,他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他只得颤抖着声音拜托对方,能否看在同门的分上,帮他隐瞒,就说他是被妖魔杀了,而非入了魔。
在临死的最后一刻,他看见的,唯有向问天冷漠地笑,他说:“你做梦。”
到最后,他还是败坏了家门,让父亲丢人了。
说完了这个故事,那男人竟是落了一滴带血的眼泪,他冷峻的脸上尽是痛苦:“我是想他修炼有为,可这是因为修真界里,谁都说不准,我何时飞升,万一我走了,整个宗门就落在他的肩头,之后的人生,也得他自己承担,我是失望,失望他没能像个男人一样扛起责任,可我并不知道,这背后,还有这么多的事情。”
那男人笑了:“我这辈子有什么清风明月?归根结底,就是个糊涂爹罢了,什么宗门责任,什么飞升之事,什么修真界未来……关我何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但没能保住他,还让他到死的时候,都合不上眼。”
在那天,原身和裴明真师兄们说的话其实还有后文:“……你们也知道,我修为在这,哪一天白日飞升了,他外门师弟都打不过,如何服众?揽月宗是个会走路的宝贝,门中弟子无数、天材地宝应有尽有,觊觎的人何止十人百人?我只恨要早知他没这能力,就不该让他在门中出头。”
他一次次的在儿子门前徘徊,趁着夜进门凝视着他休息,只是修真这条路,向来寂寞,心魔需要独自挑战,外人介入,反倒容易走火入魔,他偷偷地往地下写阵、又托着几个弟子的手,把儿子房中的东西全都换了能清心静气的,只希望儿子能早日度过难过。
林连星和向问天回来之时,他拍碎了殿中长桌,特地将对方叫来大殿问过,在听到林连星一句:“我们情投意合。”之时,差点没岔了心神,他遂了两人,告诉自己:“这样的道侣,我儿不要也罢!”
再后来,更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受伤闭关,特地将向问天叫来长谈,他用着自己珍藏的秘宝,将儿子托付给他照看,掌门之位,并不只代表着揽月宗,还代表着危险,一旦儿子即位,哪能躲在后方?可以他的修为,若是到埋骨之地,那肯定有去无回,说到底,他自私了,谁都可以死,可他想要儿子活着。
“……我只恨我自己,没能早点识破他的狼子野心,修真之道,本就是你死我活,我棋差一招,当死则死,无怨无悔。”他说得坦然,像是那个被捅了个对穿的人不是自己,“可我只恨他,为何对我儿下了死手?他这辈子,虽天真点、可从未做过恶事,难道这事上的事情,都能拐着弯算到他的头上?”
那男人的身影渐渐消失,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拳:“我希望我儿,能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想做掌门就做掌门、想要修炼就去修炼、哪怕他想无所事事,也没有关系……”
“我只想要他快活。”
“好。”裴闹春点头应诺,踏入新的世界。
……
“秦管事,你这些……也未免太多了吧?”负责宗门灵田管理的李掌事看着对方比划的文书数量,皱眉了起来,他管理的,是占据了宗门足足有三个山坡的灵田,平日里有专门的外门弟子,负责发动灵气装置,并进行播种收获,其中的灵米、蔬菜等,大多供给大食堂和对外出售,是个肥差。
秦管事胖得惊人,他的腰能有两个李管事的宽:“我也没有办法。”他向上一指,“我们送上去的文书,全都被打回来了,掌门说要看这几年的账目,我们能怎么办呢?”他是负责宗门采买的,虽说揽月宗大了,大部分能自给自足,可多多少少,还是有要从外面采购的东西,每个月进进出出,哪是一两本本子就能计算清楚的。
“我这的更多。”吴管事愁眉苦脸,他倒是两手空空,手上带着个储物戒指,“幸好还有个地方存放,否则拿出来,那要吓死个人。”他是专门负责外门弟子任务分配的,平日里干的活,主要是发布任务,并根据任务给予相应的贡献点,揽月宗的贡献点,可以兑换的东西多了去了,上到灵器、下到普通的灵石,应有尽有。
此刻,升云殿门口,被活生生地搞出了个菜市场的模样,统共二三十个管事,熙熙攘攘地站在那,若是只来人还好,还有不少大车小车地拖着文书,少的就用手捧着,拿累了都不敢放在地下。
他们心里是既惶恐、又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