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王将军,还请三思…”
“王将军最好再观望一段时日,再做决断…”
“王将军不愿治下百姓将來再受刀兵这苦,可谓大仁…然朱大总管那边,却未必有王将军一席之地…”
不光是蔡延文,高启、宋濂等几个很少开口说话的江南名士,都陆续出言劝阻。在众人眼里,淮扬之治,只能起到一时之效。随后,便会是大乱的开始。所以,无论是为王克柔本人着想,还是为了常州军的安全着想,大伙都必须阻止镇江军的内附。
谁料那王克柔却是个心志坚定之辈。认准的路,九头牛也拉不回。只见他端起酒盏,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后红着脸四下里拱手,“诸位哥哥的好心,王某这里领了…诸位哥哥勿劝,王某做出这个决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只是心里念着跟九四的交情,所以在北去之前,才特地亲自过來说一声…”
“既然你决心已定,说与不说,还有什么分别?…”被王克柔的拗劲儿气得火冒三丈,张士信将手中酒盏用力往桌案上一拍,歪着脖子叫嚷。“无非将來领着兵马來征讨我兄弟时,心里能少些不安罢了…行,你尽管去,我兄弟洗干净的脖子,就在这里等着你就是…”
“可不是么,说一千,道一万,你不过是畏惧淮扬那边火器犀利,自己先软了腿肚子而已…你尽管走你的阳关道,以后沙场上见了,咱们各不留情…”
“还说什么交情不交情。你要是真的念着跟我家主公的交情,何不把兵马也都留下,自己只身过江…”
。。。。
张士德、张士贵、潘越等一干将领,也都红着眼睛附和。仿佛王克柔曾经欠了他几十万贯钱一般,需要当场追还回來。
“住口…”听众人越说越不像话,张士诚不得不狠狠拍了下桌案,厉声打断。“王兄弟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你们还想怎么样?那地盘和兵马都是舍命换回來的,自然他想给谁就给谁,什么时候轮到尔等替他來拿主意?都给我坐下,倒满了酒水向王兄弟赔罪…”
骂过之后,又迅速将目光转向王克柔,“兄弟你别往心里头去,都是我平时将他们惯坏了,一个个沒大沒小。你在去投奔朱总管之前,还记得跟哥哥我说一声,还,还给我留下一大块儿地盘儿,哥哥,哥哥我这辈子都记得这个情儿…”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也红了。两行清泪,顺着面颊缓缓而落。“哥哥我不拦你,也沒资格拦你。只希望你到了朱总管那边之后,千万还记得你在这边还有一帮子弟兄。若是有着一日飞黄腾达了,能帮着说几句好话,就帮着说几句好话。真的到了两家势同水火那一刻,领兵前來交锋的,也千万不要是你…”
说罢,双手掩面,肩膀不停地耸动。
王克柔看了,眼睛顿时也开始发红。抬起手來胡乱抹了几把,低声道,“九四,九四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心里头也难受…按道理,咱们俩相交这么多年了,你想独自去打天下,我该更向着你一些才对。但,但九四你别生气,我说句实话,我看不出你的胜算在哪儿。甭说胜算,连希望,我都看不到一点半点儿。所以,你这边张罗得越紧,我也只好走得越急。这些都是大实话,临别之前,我直接跟你说了。好听不好听,你都别介意…”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让张士诚立刻止住了悲声。旁边的张士德、张士信等人虽然仍不满意,但对方已经把话说到了如此明白的地步,也沒法再继续胡搅蛮缠了。
你常州军不谋求自立门户,我镇江军也许还不急着北附。而既然你张九四心里已经生了青云之志,那就不能再怪我王克柔跟你划清界限了。毕竟,争天下是要赌上全家人,连同手下众谋臣武将性命的。我王克柔虽然跟你交情好,看不到你赢的希望,当然不可能拿全家老小的性命陪着你去送死…
唯独黄敬夫脸大,见张士信等人都被王克柔说闭了嘴。摇摇头,冷笑着说道,“王将军这是哪里话來?你怎么知道我家主公就沒有任何赢面?想在一年之前,那朱屠户不过也只占据了区区一个淮安而已。情况还远不如我家主公现在…”
“的确,一年半之前,朱总管只占据了淮安…两年之前更是不如,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左军都督,麾下兵不满千,将不满五,谋臣更是半个也无…”王克柔用泪眼瞥了他一下,冷笑着接过话茬。他看出來了,张士诚本人未必有多大野心,但黄敬夫、蔡彦文等谋臣,却个个都有当宰相的念头。所以很多问題,关键都不在张士诚本人身上,而是在他周围。
“但两年前,谁曾经知道这世上还有火炮?”顿了顿,他的声音陡然转高,“一年半之前,谁曾见过能五十步外贯穿重甲的火枪?还有那些花样不穷的攻城掠地利器,看起來每一件都非常简单。但在朱总管之前,诸位有谁曾经想到?”
“这。。。。。。”黄敬夫被问得放下酒盏,脸上的表情好生尴尬。
对于读书人來说,巫医乐师百工之流,俱属贱业。除了朱屠户这天生的杀猪汉,凡是上得了台面的大户人家,谁还会把心思放在那种地方?但火炮、火枪还有攻城车之类武器的犀利,却偏偏又是大伙有目共睹。若硬将其贬为奇技淫巧,恐怕非但说服不了王克柔,连常州军的将士们,恐怕也都不会答应。
“恐怕非但想不到,给了模子让诸位照葫芦画瓢,都未必做得出來吧?”王克柔却不肯见好就收,用手指敲了敲桌案,借着几分酒意说道。“且不说以前我等受了朱总管多大恩惠,我镇江军练兵之术,学自淮扬。火炮、火铳,运自淮扬。身上穿着的铠甲,脚下蹬的战靴,连同弟兄们的中衣,也都产自淮扬。真正跟朱总管翻了脸,他把供应一断,我就得光了屁股上战场。你们说,我王某人有什么勇气,跟朱总管去逐鹿问鼎?”
这话,问得可太诛心了,让常州军内一众文武个个都面颊绯红,耳根子发烫。的确,大伙这一年多來沒少往淮扬那边运粮食,但随着船回來的,却是武器、铠甲和各类军需。并且从价值上看,所得到的,远远超过了所付出的。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用着朱重九提供的兵器,穿着人家朱重九给制造的铠甲,还想掉过头去跟人家争夺天下。恐怕沒等开战,自己这边士气已经先掉了三分…
但是,想让黄敬夫等人一下子就放弃各自的野心和执念,显然根本沒有任何可能。因此,很快,宋濂就接上茬來,笑着说道:“的确,镇江和常州两家,对淮扬依赖颇多。但我两家也不是平白受了他的好处。至少,出兵牵制董抟霄的任务,我两家都做得全力以赴。并且拿下吴越之后,等同于断了蒙元朝廷的粮道。同样也是给朱总管提供了大力支持…”
“淮扬与镇江、常州两家,同气连枝。互相帮忙乃是份内之事…”高启接过宋濂的话头,继续笑着补充,“恐怕三、五年内,都将是这个样子。而三五年后,我常州军坐拥吴越,兵器甲杖,未必不能自给自足…”
“对,不就是火炮火枪么?我们自己也能造…未必永远求着他扬州…”张士德用力拍了下桌案,长身而起。“不信王哥就在我常州军的大营里等着,哪一别去,就住一个月。一个月之内,我保证给你造出和扬州那边一模一样的火枪來…”
“对,王哥,你就在我军中住上一个月,然后再想去哪里,我们都不拦着你…”张士信更是直接,干脆把强行留客的话,直接摆在了台面上。
“信,我信…”王克柔却好像丝毫沒听出二人话语里的恶意,笑着敲了下桌子,大声回应。“不过,你总是照猫画虎,别人岂会站在原地等你?有一样新鲜玩意儿,不知道九六你们见过沒有?”
说罢,轻轻将罩袍一撂,从腰间露出一拍密密麻麻的木柄。
“这是。。。。。。”众人谁都沒想到王克柔身上还藏着秘密,一时间,看得满眼迷雾。
搜身,只可能针对有敌意的人。必要的防范措施,也只能做到贴身侍卫那一级。像王克柔这种主动送礼上门,又跟张士诚有着多年交情的一军主帅,哪个有资格去搜他的身?而万一那一排密密麻麻的木柄是什么杀人利器的话,在座众人,恐怕个个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手雷…”在众人疑问的目光中,王克柔说出了两个令大伙心惊肉跳的字眼。
然而很快,大伙就纷纷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头,一个摇头晃脑,乐不可支。特别是武将们,简直恨不得将王克柔叉到桌子上,拿酒坛子嘴对着嘴巴大灌特灌。
手雷那东西谁不知道啊,威力大是大,可不点燃捻子,就屁用沒有…况且军中常用手雷,个个有小西瓜般大,装药都在一斤半之上。而王克柔腰中所别,却只有儿臂粗细,连木柄都算上才尺把长,并且连捻子都沒有安在上面…
“诸位莫笑,这是淮扬新出的手雷。原來那种西瓜大小的,已经不再造了…”王克柔知道大伙发笑的原因,从腰间拿出一个手雷來,慢慢把玩。“原來那种威力大是大,但非膂力和勇气具备之士,根本发挥不出其作用。而越是往南,人的身材越矮小,膂力也越弱。所以大匠院那边,特地改成了眼下这种…”
“这么小的一个,能有啥用。总不能照着脑门上砸吧…”张士德一把抢走,摆在自己眼前仔细端详。“这前面是个铁管,后边是木柄。里头顶多装半斤火药,临战之前,还得现打孔装引线。。。。”
“九六小心,不是那么玩的…”王克柔赶紧起身往回夺,却沒有张士德力大。根本不可能再从后者掌握中将手雷夺走。气得连连摇头,大声说道:“要不说,咱们只会被落得越來越远呢。这手雷虽然比原來那个小,但使用起來方便多了,威力也不比原來的差。不信,大伙跟着我到外边看…”
说罢,也不管其他人答应不答应。从腰间又摸出两颗手雷,倒拎着,大步流星朝中军帐外走去。
张士诚、张士德和黄敬夫等人,连忙跟上。以免被王克柔与周围不熟悉的人起了冲突,恶了两家之间的感情。
转眼來的帐外,王克柔又朝空旷处走了十几步。指着一处被当作常州军当作校场的空地,大声道,“诸位停步,且看我來露上一手。这东西动静有些大,九四,你千万有个准备…”
说罢,也不用什么火媒火链,只是将木柄手雷尾部的蜡纸挖破,从里边抽出一根白白的细线。然后猛地用牙齿将细线一扯,挥臂第一枚手雷丢了出去…
“轰…”四十余步外,火光闪烁,照亮张士诚等人煞白的面孔…(注1)
注1:手榴弹站姿投掷达标距离为35米。多年前的标准是40米。现在四十米为优秀。50米为能手。的记录为88米。
第八十五章 远谋 下
“轰…”“轰…”“轰…”王克柔扔了一枚还不过瘾,将腰间木柄手雷接二连三抽出來,朝着先前的爆炸点附近扔过去,把个常州军的营内大校场炸得浓烟滚滚。
他当年能靠个人勇武被官府提拔为义兵千户,膂力当然不可能太小。七八枚木柄手雷扔出去,落点隐隐形成了一条横线。若是恰巧有一队敌军从前方四十步处经过,少不得被拦腰切成两截。(注1)
“好了,好了,别扔了。王哥,别再扔了…”刚才还在质疑手雷威力的张士信,双手捂着耳朵,大声劝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