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麻误国!”见朝廷居然不敢带头向淮安发难,民间舆论在经历一番酝酿之后,立刻将矛头转向了丞相哈麻和手握兵权的武将。
“哈麻通淮…”“雪雪勾结淮贼…”“太不花畏敌如虎…”“月阔察儿跟淮贼早有勾结…”七月,一份份來自地方上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向了大都,转眼就淹沒了整个中书省。让哈麻等人用尽了浑身解数,也无法再阻拦其中某几份直达“天听”…
大元天子妥欢帖木儿最近修习藏传秘法,又略有进境,一眼就看出这些奏折上面写的东西,大多都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但其中有一份來自四川行省的奏折,却让他不得不将哈麻宣进宫來,认真核实。因为那份奏折的书写者是他麾下为数不多依旧还敢主动跟红巾军开战的猛将之一,四川行省丞相答矢八都鲁…
“这上面说得可是真事?他麾下六万战兵,粮饷严重不足?以至于他在跟吴贼良谋交战时,麾下勇士只能饿着肚子上阵?…”将奏折朝哈麻面前推了推,妥欢帖木儿笑着问道。
“这?”哈麻被问得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中书省里头还藏着脱脱的余孽。这些家伙,还在暗中给自己使绊子。“微臣敢保证,自打微臣就任后,从沒克扣过四川行省的钱粮。所以答矢八都鲁丞相所奏,恐怕其中别有隐情?”
“嗯,你是说,下面有人,居然把咱们君臣都瞒过了,偷偷向拨给答矢八都鲁的钱粮伸手?”沒想到哈麻比自己还糊涂,妥欢帖木儿眉头皱了皱,脸上涌起几丝失望。
对于自己亲手提拔起來的这位丞相,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基本满意的。至少自从此人取代了脱脱之后,原本已经可以跑耗子的国库,渐渐又有了起色。拨给皇家的各项用度,也有了一定保证,不至于让自己这个大元天子想礼敬一下佛祖都束手束脚!
“微臣不敢诿过于人。但微臣给答矢八都鲁的钱粮,是按照就近支付的方式。责令云南、陕西、湖广三个行省划拨。然后再从三省应该缴纳给朝廷的钱粮里头扣除。”哈麻犹豫了一下,非常诚实地补充。“而据微臣所知,陕西今年雨水尚算充足,湖广大部分地方也沒有受到红巾贼波及。并且因为路途遥远,微臣已经命令云南和湖广两个行省,将本该解运到朝廷的钱粮,折成金银,取道川陕转运。无形当中,二地又能省下许多火耗…”
“那三地该解往大都的金银,可曾运到了?”妥欢帖木儿继续紧皱眉头,刨根究底。
“启禀陛下,去年拖欠未交的部分,今年五月份已经入库。但今年上半年的,还沒运到。三省平章都有折子來,说银车已经上路,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之内就能抵达大都…”
“这就有些奇怪了?”妥欢帖木儿无法得出结论,倒背起手,围着书案來回多步。
如果按照哈麻的说法,答矢八都鲁手中应该钱粮十分充足才对,不至于亲自写了本章來告御状。况且他与哈麻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又不是脱脱的嫡系,按道理,不被逼到山穷水尽地步,根本沒必要主动挑起事端,给他自己结仇。
“微臣鲁钝,无法替陛下解惑。但微臣以为,陛下有必要宣召桑哥失里,询问一下荆襄一带的米粮行情…”不敢眼睁睁地看着妥欢帖木儿一个人着急,哈麻想了想,低声提议。
“可是汪家奴之子桑哥失里?他怎么会知道荆襄一带的米粮行情?”妥欢帖木儿迅速停住脚步,回过头來,低声询问。
“的确是陛下的怯薛桑哥失里…”哈麻点点头,低声回应。在与推翻脱脱兄弟“战事”中,汪家奴父子功不可沒。故而他也随时打算给二人以回报。“汪氏乃川陕望族,家中多有经商者,所以对金泥玉屑之事,甚为精通。微臣曾以民事考校桑哥失里,其所答无不中的。实乃难得的少年才俊…”
“嗯………”妥欢帖木儿低声沉吟。从哈麻的回答中,他不难发觉结党营私的痕迹。但桑哥失里曾经做过怯薛的经历,却深深打动了他。让他决定暂且赌一赌自己的运气。
“也罢…”轻轻甩了一下衣袖,妥欢帖木儿低声回应,“來人,宣御史汪家奴之子桑哥失里,入宫见朕。就说朕久不见他到宫中來了,想看看他长大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是…”朴不花答应一声,立刻派人去宫外叫人。妥欢帖木儿却想了想,继续向哈麻说道:“你先前提及米粮行情,可是察觉问題所在?大都城眼下的米粮行情如何?你据实启奏,不要弄些假的东西來粉饰太平…”
“陛下圣明…”哈麻立刻躬身行了个礼,低声汇报,“正如陛下所料,最近两个月,大都城内粮价飙升了将近一倍。所以臣刚才推测,答矢八都鲁告微臣的状,是因为各地图省事,转运给他的也是金银,而不是粮草辎重等实物。万一荆襄各州物价飞涨,他的用度自然就出现了巨大缺口。”
“怎么回事?又有地方受灾了么?”妥欢帖木儿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就往天灾上想。
“不是…”哈麻用力摇头,“今年开春以來,北方各地都风调雨顺。微臣派人在大都周围屯田,麦子收成也高于往年。所以百官之家,才能在俸禄之外,再多得一份实惠。不至于因为大都城内的粮价上浮,就人心惶惶……”
这是他实打实的政绩,所以说出來格外自豪。妥欢帖木儿听闻百官家中都有余粮,也笑着点头,“有劳你了,朕以前虽然每年开春都去祭天,却从沒往开荒种地方面想过。倒是你,不知不觉间,就替朕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微臣既然被陛下视作肱骨,理当鞠躬尽瘁…”哈麻被夸得心头一热,躬着身子回应。
无论以前做过多少龌龊事,至少在掌握了实权之后,他干得非常对得起良心。非但一直想方设法去填补大元朝的财政窟窿,于粮食供应方面,也尽量努力减少对南方各地的依赖。
所以去年蒙元朝廷虽然接连失去了苏杭和山东两个重要产粮区,大都城内倒也沒出现遍地饿殍的景象。甚至有一些豪门望族,还从将中书省内的牧场改变为良田尝试中,赚了个盆满钵圆。
“你是个肯用心做事的…至少不像某些人,老拿大话來糊弄朕…”满意于哈麻态度,妥欢帖木儿继续笑着夸赞。
“微臣自知才能有限,所以不敢专断。将需要行家的事情交给行家去做,方能不辜负陛下所托…”哈麻赶紧又接了一句,以巩固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好印象。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既顺着妥欢帖木儿的调子,贬低了好大喜功的脱脱,又表明了自己不会像前任那样大权独揽。
妥欢帖木儿闻听,果然看着哈麻愈发顺眼。笑了笑,大声夸赞,“你能恪守本分就好。朕非凉薄之人,可别人总是欺朕过于宽厚。最终令朕不得不下重手除之。你只要恪守本分,即便才能方面有所欠缺,朕也容得下你。咱们君臣两个今天就说定了,你尽管用心做事,朕信你。咱们君臣,有始有终…”
第八十四章 华夏通宝 下一
“微臣,陛下知遇之恩,微臣唯粉身以报。”哈麻“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冲着妥欢帖木儿连连叩头。
这些天來,每日面对着雪片一样的弹劾,还要时刻提防脱脱的旧人在背后通刀子,令他已经心力憔悴,而脱欢铁木儿的一句“有始有终”,则让他觉得自己所有委屈都值得了,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将心脏掏出來摆在御书案上,任对方煎炒烹炸。
“起來,起來。”妥欢帖木儿弯腰下去,用力扯起哈麻,“爱卿这是做什么,此地并非朝堂,卿不必如此多礼。”
“臣,臣”哈麻眼睛发红,不知不觉间眼泪就流了满脸。
看他激动成如此模样,妥欢帖木儿心里也涌起几分融融的暖意,但是很快,这股暖意就变成了冰冷的帝王权谋。
轻轻拍了拍哈麻的手,他笑着说道:“行了,你也是当朝首辅,哭哭啼啼的,让人看见后成何体统,国事艰难,朕和你心里头都清楚,但咱们君臣齐心协力,终究能够力挽狂澜。”
“是,微臣愿为陛下效死。”哈麻抽了抽鼻子,讪讪收起眼泪。
妥欢帖木儿又在他手背上拍了几下,然后慢慢松开手,慢慢走向御案之后,慢慢坐好,慢条斯理地询问:“刚才咱们君臣说到哪了,看朕这记性,一转眼,居然就忘了个干干净净。”
“说到大都和荆州两地,粮价飞涨。”哈麻不知道妥欢帖木儿是真忘了,还是在将话題尽力往正事儿上引,想了想,低声提醒。
“对,粮价,答矢八都鲁那边,你让人送的都是金银,而今年入夏以來粮价暴涨,所以同样数量的金银,可能就不够他给麾下士卒买米吃了,你先前想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妥欢帖木儿很夸张地拍了他自己的脑袋一下,笑着核实。
“陛下目光如炬。”哈麻用力点头,“臣的确做如此推测,但具体情况如何,还得等桑哥失里到了之后,才能确定,此外”
看了看妥欢帖木儿的脸色,他斟酌着说道:“粮食乃万物之本,只要粮价一涨起來,其他物品,如生铁、皮革、木材、漆料等,价格肯定也跟着暴涨,答矢八都鲁又不懂得量入为出,所以日子难免过得捉襟见肘。”
“他一个武将,哪会懂得那么多,。”妥欢帖木儿笑了笑,主动替答矢八都鲁辩解。
君臣两个非常默契,都沒将话头往贪腐上引,而事实上,越是用金银來支付军队的开销,中间的损耗就越难以估算,经手官员个个雁过拔毛,假如原本该拨给答矢八都鲁十万两官银,最后到了他手里能有八万两就谢天谢地了,而这八万两官银,还不能直接给将士们去买货物,得先换成小额的铜钱,再用铜钱去交易,然后再安排人手将米粮运回军营,一次次折腾下來,损失又是不知凡几。
正相谈甚欢的时候,耳畔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朴不花带着桑哥失里回來了,正等在门外恭候处置。
“宣他进來。”妥欢帖木儿对于担任过怯薛的人,心里总存着一些好感,笑了笑,很和气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