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请再击一次。”刘伯温的手追过來,跟朱重九拍了第二次,然后停下,继续发出邀请,“三击之后,天地为鉴。”
“好吧,就依你。”朱重九心中偷乐,继续举掌与刘伯温凌空相击,“三击之后,天地为鉴。”
想当年,刘伯温不肯辅佐自己,也是赌气在扬州开办了一所书院,专门教授朱氏理学,结果整个书院里头教师比学生还多,只坚持了几个月,就不得不关门大吉了。
所以这次,朱重九也不看好刘伯温的山长生涯,哼,什么弘扬儒学,只不过是怕朱某将來得了天下后,学刘邦大杀功臣,所以提前找个退路而已,别以为朱某读书少就看不出來。
但以朱某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做出如此凉薄之举,事实会证明,刘伯温今日的未雨绸缪,注定是杞人忧天。
不光朱重九自己一个人这样以为,站在旁边的徐洪三,也忍不住笑着摇头,“军师,知事大人,您到时候真忍心抛下我等去教四书五经么,要教,也该教孙子兵法,三略六韬才对,那才是您的老本行。”
然而刘伯温,却沒接他的茬,迅速收起笑容,正色说说道:“主公,微臣请主公尽早下令,以谋逆罪,诛杀郑玉、王翰、伯颜守中等一干腐儒,安天下之心。”
“啊,,。”朱重九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身体顿时坐了笔直,胸口处的剧痛随即传來,令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呀。”
故意放刺客进入街道两旁房屋的,是第三军团的三零二旅一团长郭秀,组织人手行刺的,是胡大海之子胡三舍,那些腐儒事先虽然嚷嚷的凶,实际上却根本沒有付诸行动,哪怕是其中唯一有行刺企图的伯颜守中,其手下的家丁也只携带了短兵器,根本不可能冲破近卫旅的重重防护。
而刘伯温不问青红皂白,居然要先杀了这群最不可能是主谋的腐儒,这不是故意制造冤案么,怪不得他自己要去开书院弘扬儒学,原來是有愧于心。
“主公是不是觉得,刘某在滥杀无辜。”不愧为刘伯温,光是从朱重九的举止和表情上,就猜透了他的全部心思,翘起嘴角笑了笑,傲然询问。
“这。”朱重九尴尬地摇摇头,实言相告,“倒沒觉得他们有多无辜,只是觉得,他们罪不致死。”
“那主公以为,谁才罪该万死。”刘伯温又笑了笑,抬起头,目光如刀,直刺朱重九内心。
真正的主谋还沒抓到,如今,除了胡三舍之外,谁都不该死,徐达无辜,胡大海无辜,甚至那个畏罪自杀的郭团长,都有可能死得非常无辜。
答案很清楚,但是朱重九的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既然主公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主谋來,他们就该杀。”刘伯温脸色冰冷,就像神殿里的判官,不带任何人间烟火之色,“若不是他们妖言惑众,怎么会有人觉得主公已失天下民心,若不是觉得主公失了天下民心,再无一统九州的希望,怎么会有人想让徐达、胡大海之流取主公而代之,若不是前一段时间,军心民心俱被此等腐儒所惑,外贼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染指淮扬,是以,微臣请主公下令尽诛杀此獠,以安天下。”
。。。
第四十章 文明 下 八
呼。
有股寒气,再度从床板上涌起,透过厚厚的被褥,钻入朱重九的体内,再钻过他的脊髓、心脏和大脑,直达顶门。
他醒來之后,一直隐约感觉得到却又触摸不着的那条线索,在这一瞬间也终于清晰可见。
起先,因为他的《平等宣言》,触动了全天下士绅的利益,导致对方的疯狂反击。
而郑玉、王翰和伯颜守中,则是这些士绅里头的急先锋。
他们胡搅蛮缠看似毫无逻辑,也孱弱无力,却点燃了淮扬许多人体内被早已刻进骨头和灵魂深处的儒家理念,导致整个淮扬上下,思想上都出现了巨大的混乱。
在那一刻起,老儒们已经胜利了,此后禄鲲等人的反驳与反击,看似漂亮无比,却已经难挽败局。
而那些旁观的有心人,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契机。
于是,所有事先安插进淮扬的暗子明子,都被快速调动了起來。
于是,胡三舍这个蠢货二世祖,就恰巧地遇到了一个游历四方的道士,而那道士则又模棱两可地暗示他,胡家有龙气,他有天子之相。
于是,原本就因为上次被薄惩而心存不满的胡三舍,就惊诧地发现了一个行刺的最好理由:
朱重九不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沒有带领淮安军走向更高巅峰的可能,自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和淮安军,被朱重九这个倒行逆施的昏君带进绝境,所以无论为了胡家,为了父亲还是为了整个淮扬,他都必须挺身而出,做搏浪沙中的那个大铁锤。
于是
当所有事情被这条线穿起來之后,真相就残酷得令人冷汗淋漓。
朱重九可以清晰地看见,团长郭秀在给胡三舍大开方便之门时,心中的矛盾与茫然。
朱重九可以清晰地看见,主谋在发现淮扬系上下把注意力都放在如何跟几个腐儒打笔墨官司上时,嘴角所泛起的冷笑。
朱重九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当胡三舍下令向自己开枪的时候,心中怀着怎样的崇高和自傲。
杀一独夫以安天下,又怎不是义之所在,对于一个十**岁,心怀大志而又刚刚遭受了委屈的熊孩子來说,他又怎么可能不拔剑而起,以求千古流芳。
只是胡三舍这个熊孩子想不到,如果朱某人死了,徐达不能顺利接位的话,淮安军将分面临怎样悲惨的结局。
只是胡三舍这个熊孩子想不到,他老爹胡大海得知他是幕后真凶时,心中又会是怎样的震惊和绝望。
只是胡三舍这个熊孩子想不到,追随他行动的死士,都是别人早已替他准备好的,更想不到,当他下令开火之时,他的老爹居然会义无反顾地挡在了朱姓独夫的身前。
所有他想不到的,那个幕后黑手都替他想到了。
如果朱某人死于乱枪之下。
徐达保护主公不利,难辞其咎,胡大海纵子行凶,罪该万死,苏明哲的威望不足以服众,逯鲁曾多谋却不擅决断,其他五个都指挥使难分高低,彼此各不相服,刚刚拥有问鼎逐鹿资格的淮扬大总管府,转眼就得分崩离析。
当徐达、胡大海以及吴良谋、吴永淳等都指挥使中任何一个,为别的诸侯所用,后者就会立刻如虎添翼,新式火炮,新式火枪,新式战术,会以最快速度朝周围扩散,接下來就等着淮安军与淮安军之间决战沙场,一伙人倒下成就另外一伙人的赫赫威名。
如果,朱某人侥幸沒死。
胡大海纵子行凶,即便不被处以极刑,今后也不可能再领兵出征,徐达的部属参与谋逆,他又怎么可能不受任何波及。
沒有徐达这个厚道人出來主持全局,淮扬系内部各派系之间的矛盾,就会瞬间完全浮出水面,徐州首义的功臣们不相信后來者,后來者们又怎么会再跟首义的功臣们一条心,在连折两员大将,内部彼此相疑的情况下,淮扬在接下來的数年内,拿什么去发展和扩张,,朱某人和他的《平等宣言》,注定是好梦一场
越想,朱重九觉得越震惊,越想,朱重九觉得越心凉,只觉得四下里堆满了冰块,有肉眼可见的寒气,顺着全身上下的毛孔,不停地往自己骨髓里头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