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芶抱着矿泉水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翻译也连带着迅速得多。
散会后何源之朝他赞许地笑了笑,和那种评头论足的笑容不同,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很温柔地笑了。
他的身材太单薄,穿tomford的男装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于是少了正装的锋利深邃,只剩下优雅和沉静。
范芶的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上班时何源之问起电梯的事:“你的幽闭恐惧症很严重吗?”
“啊,不,已经在治疗了,只不过电梯这种程度目前还没法做到。”范芶挠了挠头。
何源之很自然地顺着话题往下走:“我在国内有几位认识的医生,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不,谢谢您的好意,我有预约了很久的医生。”她有些警觉地提高了声音。
“嗯。”何源之顿了顿,不再说话,埋头看起文件。
她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
她想起夏晶语那句“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种干燥又温暖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流连。
有什么地方缺漏了,他想不起来。
关于范芶患上幽闭恐惧症这件事,要追溯到她九岁那年。
那时候市里新建了一座游乐场,宣传力度很大,她听同学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死缠着爸妈要去。
她的爸妈虽然忙,还是在宝贝女儿生日那天抽空全家一起去了。
刚巧赶上游乐园举办夏日祭试胆大会,园方许诺小朋友在大人不陪同的情况下通关鬼屋就可以得到精心准备的奖品。
范芶一眼就看上了那个芭比娃娃。
范爸范妈表示,来都陪你来了,这个我们可无能为力。
她却义无反顾地报了名。
考虑到安全问题,园方贴心地将小朋友分成五人一组,率先通关的可以先挑奖品。
范芶一进组就和剩下三个人叽叽咕咕地讨论了起来,只有苏静一个人站在旁边不着一句。
她们素来不对盘。
因此她皱起眉毛,板起脸喝问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管我?”
她不由大喇喇地捏了一把苏静的脸蛋,笑得很猖狂:“原来是个胆小鬼。”
鬼屋是那种最简单的一条道走到底的鬼屋,他们商量好,不管看见什么,闭着眼冲过去就行。
范芶心里慌得要命,面上还得装出很老练的样子:“你们先走,我垫后。”
想了想,又转过身,和苏静耳语了一句:“你要是怕,我可以允许你拉我的手。”
“我呸!”
得到对方一个不屑的眼神。
范芶打小就有点怕黑,但被她这么一挑衅,愣是要拿到奖品,一路上不停催她快点。
四周惨淡无光,呜咽声灌进耳朵里,范芶闭着眼睛,实在怕的要死。
就在她疑心怎么还不到头的时候,苏静猛然停了下来。
她们走到底了,但没有出口。
苏静摇了摇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睛就是满目的黑,大片大片地涌进视野里。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呼吸相闻。
“喂,我们走不出去了。”
言语间却有些幸灾乐祸。
黑暗中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范芶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他,苏静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跑了。
范芶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找到的,三四个小时?或者更久?
已经够了。
范芶只记得那天游乐园的霓虹灯散发出的绚丽的光彩,她抬手挡住了刺眼的灯光,习惯黑暗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
还有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说:“别怕,宝贝儿,别怕。”
鬼屋里专门负责扮鬼的工作人员换好服装之后忘记了关上暗门,她被困在了工作人员用来维修设备的通道里。
非常奇怪的,范芶从鬼屋里出来时相当沉静,不哭也不闹。这种超出年龄的沉静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揪心。
园方非常抱歉,将芭比娃娃送给了她。
她索然地放在一旁,看见另一边的苏静朝她得意地一笑。
于是梁子就此结下。
从此以后就抗拒任何黑暗的封闭空间了,这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招致了不少麻烦,后来她几乎淡忘了是如何患上幽闭恐惧症的,她只是觉得害怕,觉得缺少一双手而已。
何源之的工作量大得超乎她的想象,范芶几乎每天都在陪他加班,虽然文件一类早就翻译好了并且日常对话何源之完全可以用英语解决,但范芶依然在多方压力下被牢牢地捆在了他身边——经理坚持认为无间断的母语环境能让总监感受到“宾至如归”般的温暖。
范芶气归气,看到那一大笔加班费后也就无话可说了。
何源之很照顾他,在办公室里总是示意她坐在沙发上就好。
范芶无聊到快睡着前,何源之会递来一份财务报表或是企划书,她老老实实地翻译好他圈注的部分,何源之歪着头听,眼神在她的身上飘忽,对不准焦似的,像一条若有似无的绸带,末了点点头示意,就此结束。
时间久了,范芶或多或少地发现对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到底翻译了什么,再留神一看,那厮和秘书小姐你来我往,用英语聊得正欢。
范芶出离地愤怒了,捏着文件的手都发起抖来,气鼓鼓地盯着他,好像用目光就能把他和秘书扒拉开来似的。
何源之背后一凉,暗道不妙,三言两语支走了秘书,拧过皮椅看见茶几上一沓凌乱的文件,纠起眉毛:“陈经理要求你一直留在我旁边,我觉得这样或许能让你没那么无聊……”
范芶那没来由的怒气一下就散了,对面坐着的是顶头上司,手里头握着生杀大权,他说一句不好你就得收拾收拾铺盖滚蛋,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考虑你在工作时间无不无聊。
实在是没有理由生气,范芶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
倘若她再敏锐一点,深究一下这点不知所谓的怒气,她或许能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别扭地向上司表达了歉意,梗着脖子继续翻译那些没有必要的文件。
何源之没说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一笑里带着点不着边际的温柔,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迟钝如范芶也意识到小小一方办公室里有什么正在发酵。
她的面色变得很难看,拿两根手指支住眉心不断地画着圈,对于无法抽身而去的焦躁简直是写在脸上。
范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家人之外没有任何亲密关系,并且对此本能地觉得抗拒。
她看起来开朗又平易近人,处事比同龄人天生多出一份沉稳和决策力,加之生了副细柔的样貌,本该是交际花一般的人物,但其实稍微留心一下她的成长史就会发现她甚至没有称得上交心的朋友。
开朗是真的开朗,范芶的社交障碍其实不太严重,只有过于陌生和过于亲密的环境才会让她无所适从,而这些年她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把握好其中微妙的尺度——还是中学时期物理课上那种精确到千分之一米的游标卡尺。
身边的朋友迟早会厌倦你进我退的交往方式,何况到最后才明白对方一开始就不打算交付真心,实在是叫人恼羞成怒,留在社交软件里变成一个头像已经仁至义尽。
她就像一株盛开在玻璃罩里的鲜花,好看固然是好看的,也不掺一星半点的假,伸手过去却只能摸到个冷冰冰的玻璃罩子,严丝合缝,无从下手。
何源之或许已经尽力遮掩,范芶或许对这点难以言喻又由来不明的情感过于迟钝,可惜她那种极其精准的多年练就的直觉及时跳出来拉响了警报。
她直挺挺地坐着,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着一团火气,很想冲上去揪着何源之的领子吼一嗓子你想干什么,回过味来觉得还应该再补一句,我到底干了什么。
她跟个哑火的炮仗似的定在那里,看见了一张印着数独游戏的a4纸。
它从那堆文件里不慎跌落,轻飘飘地落进她的眼里,仿佛水里晕开了墨迹一般,在那个瞬间,浑身的火气唰的一下就被抽走了,整个人无端的柔和了起来。
差不多十点半的时候,何源之终于有了收工的意思。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下属收拾好背包,睫毛往下沉了沉,犹豫了半晌,朝她晃了晃车钥匙:“送你回家?”
范芶手倏地一停,脱口而出:“不——”
何源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个眼神给予了极大的的尊重,好像她说完这个“不”,他绝不会多半句微词。
范芶不知怎么就咽下了“用了”俩字,险之又险地捋出来一句:“……太好吧。”
何源之润物无声地笑了,很上道地接过话:“碰巧顺路,再说现在好像也没有公交了。”
“太麻烦您了,公司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您处理。”范芶打起官腔就跟背书似的,不带一点卡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