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回家吃饭了。”
谢右拉住了她。
“我那个时候,就快要放弃了,我以为自己这辈子也走不出那个房子。”
“但是苏飞给了我一本笔记本。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一株很大的海棠树。”
谢右放开了她的手臂,向前几步,直接抱住了她。
“然后有一天我醒过来,突然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在活着,我好想你啊,也好想我以前的生活。”
“但是我妈,她开始让我吃很多药,看很多心理医生,她觉得我喜欢你,是一种病,她想治好我。”
谢右低笑一声,“怎么会是病呢,喜欢上你是我这二十年来最开心的事,不后悔,也根本无法结束。”
吴琼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突然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已经够了,不用再说下去了,我们回家吧。”
谢右不动。
“我已经听到我想听的了,所以够了。”吴琼吃力地就着这个背后抱的姿势摸了摸他的头发,“走,我们回家。”
她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侧颈处一声闷闷的鼻音。
“嗯。”
然后吴琼弯了弯眼睛。
她突然想到那天雨夜,谢右在抱住她之前,以为她没听到的那声“别不要我”。
她已经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了,所以哪怕无意识咬到舌尖都能面不改色。她也很聪明,猜的出来谢右是怎么让他多疑的父母放下心理防线,让他归国。
平心而论,换作是吴琼自己,也会那么做。
所以她听到那里就够了,她只是心里难受。
她捧起谢右的脸,认真地对他说:“我不会不要你,我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哪怕你不小心把自己弄脏了,哪怕你自己都讨厌自己了,我也会不会不要你,我会把你带回家。”
“所以,谢右。”
吴琼哽咽着抬起头,笑嘻嘻地抹去他脸上的泪。
“我们在一起吧。”
一个月后。
谢右回国,挑了个吴琼课排满的日子和王叔驱车回星洲市搬了几箱行李过来。
家里是不能住了,谢右此前砸了半个别墅的东西,差点惊动在国外出差的谢父,他“只好”把自己连人带东西都打包送去了吴琼的那间小公寓里。
王叔忙前忙后地操心,又不知道自己家少爷到底闹了个什么病,星洲市看不好,要到隔市去看。回了家后谢右形迹匆匆,身子骨看着也不差,他就疑心地问了几句,都被不咸不淡地驳了。
此时回程过半,差不多临近星洲地界,谢右有些累,闭眼稍寐了一会儿。王叔看天色渐晚,夜风吹着比空调舒服,就开了窗。
黑色的刘海被风撩起,陈圣俊睫毛颤了颤。
“少爷,其实那个小区还有许多闲置的房子,你看,要不要我去……”
谢右闻言,眼睛都没睁,懒散道:“王叔,我是病人。”
王叔踌躇了一会儿,开口道:“少爷,只要您愿意,我可以留在这里照顾您。”
地段不平,车胎碾到了石子,车身开始上下颠簸。谢右被震得手肘支空了一下,随即不悦地撩了撩眼皮,露出半双漆黑的凤眼,王叔见状,知道自己言多已失,下半段车程再不多话。
城市多雨,常年雾气蒙蒙。
都道水养美人,谢右眉眼浸在湿棱棱的雾雨里,漆黑的眼睛沾了湿意,冷淡也柔和。他撑着黑色的伞,站在星大电教楼不远处的海棠树下,袖口挽起,露出白皙匀称的小臂,和繁复妖娆的纹身。
细风拂过,凉丝丝的雨吻上他的发梢。
几米开外,一小撮人围聚在一起,互相推搡着上前要联系方式,女孩子脸皮薄,没过一会儿就选出了一位冤大头。
寸头圆脸的男生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搭话:“同……同学你好……”
谢右极轻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微信没有,没带手机,不在这里上学,有喜欢的人。”他顿了顿,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男生讪笑一声,识相地走开了。
那人一走,谢右又成了绿树清风美少年,站了一刻钟,还被贴上了个高岭之花的标签,星大女多男少,这么大块肥肉横在路上,不能吃也要摸一把才甘心。
谢右心底倒是越来越烦躁,等着等着就沉不住气了,他掏出手机就想打电话,又突然记起吴琼笑眯眯的脸:“敢在大课给我打电话,你就等着死吧。”
他解锁的动作一顿,隐忍地看着屏幕重新暗下去。
电教楼门口突然出来一摞人,谢右突地眼睛一亮,远远地看到了吴琼的蘑菇头,就这么一瞬间,心气全给平了。他笑容清隽,刚想迎上去,就透过人群散开的缝隙,看到吴琼旁边还有一个人,正和她有说有笑带比划。
他眯了眯凤眼,停在了原地,手里的伞柄被捏得咯吱作响。
足足过了半分钟,那个蘑菇头好像终于记起还有个男朋友这回事儿,于是慢悠悠地掏出调了飞行模式的手机。
旁边那个一看就很乐天的男同学哈哈大笑,声音如雷贯耳,“哟!又给你那个黏人的小男朋友打电话啊?”
吴琼在心里卧槽一声,垂头躲过多方视线,然后用力地踢了一下那个扩音器的小腿肚,咬牙切齿:“你敢不敢再大声一点?”
男同学昂首挺胸,“害羞了是吧?你也有……”
她立刻瞪了他一眼,“赶紧走!”
送走那尊佛后,吴琼总算松了口气,重新拨通了电话。
滴声还没响过两下,一把黑色的伞突然遮在了她的头顶,谢右带着点委屈和笑意的声音就在身后。
“琼琼,我都等了半小时了。”
吴琼一愣,随即往后一抓,一只白玉般的手立刻顺从地和她十指相扣,指骨皆修长。谢右拿伞的左手抵住她的肩膀,微微俯下身,白净的耳朵尖泛着红,低声笑起来:“真的是我。”
她挣开手,往上拽住谢右一截衣袖,小声反驳:“我知道是你。”不回头也绝不是因为害羞。她小小地吁出一口气,晃了晃他的小臂,“我们走吧。”
他们回公寓时走了一条横穿公园的小道。
如果不是看了什么口香糖的广告,很少有人会闲情逸致到在下雨天逛公园,撑伞撑到天晴在这里也根本不可能发生。
唇红齿白的青年把伞换到左手边,右手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稍一用力就把她拉进了怀里。
“你不是说晚上才到吗,怎么早了这么多。”
“嗯~我妈妈那里手续办得很快,我就搭了前一班回来了。”
吴琼噢了一声,“你妈妈,住在这里的话,我这个暑假要不要去看看她?“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直接自己放弃了这个提案,“还是不要吧,阿姨刚刚好点,又得被我气出什么毛病来。”
身旁的人突然倾了倾伞沿,完完整整地遮住了她,头顶古树的枝桠上积了一夜的雨倾盆而下,俱数砸在伞面上,沉沉作响。
谢右的左臂被淋湿了些,重新把她搂紧,“我和她说了我躁郁症的事。”
吴琼差点踩滑了:“?!”
果然,立刻像只兔子一样炸了起来,幸好提前按住了,不然得挨打,谢右的喉结心虚地上下滚动了一遭。
她看起来要薅他的衣领,怒道:“你这一个礼拜就是为了跟你妈同归于尽去的?”
谢右厚脸皮地凑上去:“我有你在,我已经好了。”
吴琼压根不吃他这套,牙都快被咬碎了,又想打又舍不得,只好推开他扭头走路,“这周末再跟我去尹医生那儿复查一次。”
“琼琼……”
“没有商量的余地。”吴琼的眼睛像浅色的琉璃,是阳光糅碎了造出来的工艺品,就算在雨天也依旧熠熠,“你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你明白吗?”
“你父母对我的意见……那不重要,来日方长,我不怕改变不了。”
“但是,这个来日方长,意味着你必须要陪在我身边很久很久。”
她顿了顿,问谢右,“你想陪在我身边很久很久吗?”
雨声渐大,黑发青年的凤眼里盛着一万分的深情和痴妄,轻轻点了点头。
想的,当然想,哪怕是死了也想葬在一起。
阳台的檐下摆了几盆绿植,懒洋洋地晃动着躯干,万物有灵,这些在晴空白日下努力窜着个头的小东西随了主人的性格,温柔又坚韧。微风拂过,白色的砖面模模糊糊印着一道影子,隐约可见那人头歪在一侧,像是睡着了。
不过多时,走廊另一侧的红木雕纹门发出沉闷厚重的响声,推门而出的两人各是脚步一顿,动作便放轻了。
谢右朝身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俯下身轻轻梳了梳吴琼的刘海。他们背后的尹医生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嗓子道:“吴先生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脸色看起来很差。”
“考试周,熬了两天夜了。”
他垂下头,黑发遮了一双温柔的眼睛,伸手拢了拢女孩的衣领后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他把吴琼歪在一侧的脑袋轻轻托到自己的肩上,又征询似的看了一眼尹医生。
这尹医生天生笑眼,自然是瞧起来舒服又温和,他手里捏了支圆珠笔,摁了一下,放到窗沿上,伸手去把窗户支开了些,裹着鲜叶和雾雨味道的空气沁入室内,通了闷味,谢右见吴琼慢慢舒展开蹙紧的眉头。
尹医生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眼睛笑得都见不着缝了,他拿过圆珠笔,小声补了一句:“醒了找我,我就在里面。”
然后反身进了诊室。
黄昏渐近,走廊的地上洒了层金色的绸,随着日移而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竟悄悄溜到了吴琼的脚边,意图攀上一边的衣角,她浑然不觉时间飞逝,依旧呼吸绵长。
谢右侧过头,唇角擦过她柔软的头发,慢慢阖上眼睛。
“嘶——”
深梦乍醒,吴琼刚动了动头,就听到了耳朵旁传来压抑的吸气声。
她眨了眨迷蒙的眼睛,便陡然一清醒。窗外没了光源,走廊也昏暗着,远处墨色的天空缀了几颗星星,不久前还是个大白天,现在分明已经入了夜。
按了按额角,一时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失落感,这是睡了多久?
吴琼懵了懵,这才分出些余光看到身旁的男孩,和那双在暗处笑意盈盈的眼睛,于是刚刚生出的一点不痛快都被熨平了。
“你……”吴琼动了动,想要站起来,就见谢右一挑眉,不自然地侧了侧另半边身体,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肩膀麻了吧,你早点叫醒我不就好了。”
谢右“嗯”了一声,泛红的耳朵尖隐在黑暗里,吴琼刚睡醒的时候眼睛里有没散的雾,缭缭绕绕的,眼睛里带着小钩子,随时准备给人下锚。
“起开起开,我要去找尹医生了。”
谢右听话地直起身,看着女孩打了个哈欠推开自己,进了诊室。
吴琼进了门,见尹医生站在窗边,摘了眼镜,正揉着眉心,她屈起指节敲了敲门。
尹医生回头,脸上立刻有了笑意,“醒了?”
她不答,这医生便悠悠道:“老让别人注意身体,自己的呢,倒可以随便糟蹋,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资本,也不能整宿整宿不睡觉啊。”
吴琼这才憋着气应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
尹医生笑眯眯地泡了杯茶,放到桌上,“坐下说。”
她乖乖坐到桌前。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说了,他的病看起来严重,其实并不难治。他在你身边这么久,本来就已经处在慢慢自愈的状态,我呢,只是推了一把。”尹医生笑意愈发温和,手指扣了扣桌面,“比较棘手的是戒断。”
她问道,“那这次呢,有没有转好的迹象?”
尹医生敛了笑意,一时间沉吟不语,半晌才开口:“有,不仅有,而且转好的速度很快。”
吴琼眼睛一下子亮了,却见对方神情古怪地又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事无法开口。
“这大概,与你百年前封住他的记忆逐渐回归有关。”
她几乎是破门而出,恰好和抬起头的谢右对视了一眼。
谢右没看到吴琼怪异的神色,他站起身,扬了扬嘴角,“怎么样?尹医生说什么?”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好转了,眼睛亮的跟星星似的,又向前一步,灯光如昼,衬得他面容白皙。
吴琼心里揣着事儿,看他也不比平时,却是迟疑不语。
谢右也觉出点不对劲来了,她这幅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样子很是心事重重,就想拉住手把人扯怀里抱抱。
骨节分明的手一触到她的腕,就被一把拍掉了。
她抬起头,似乎是有所顾忌一般,嘴唇都被咬得发白。
“谢右啊……”
半晌,她缓缓开口,“关于哈索斯卡罗群星带……你记得多少?”
夜凉如水,灯似银河。
谢右好像惊了一下,垂下了长长的睫毛,“什么带?你在说什么?”
“哈索斯卡罗群星带,那个消失的古宇宙。”吴琼却盯着他,不放过他的一丝一毫的表情。
“真的不知道。”这回,谢右抬起头,似乎费解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啊。
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和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如今的她,是吴琼,不再是别的谁,她不应该再去想那个曾经了。
她不由拾起了几分无奈的笑意,“没有关系,我只是……恨自己没能早点回到你身边。”
时光从来只会向前流淌,它不允许我窥见一丝一毫曾经错过的你,哪怕是我爱的,我心疼的,我想拥抱的。
它这样可恶,差点将我变成一个与你无关的局外人。
七月中旬时海棠开了,第一朵开在离地面最远的树梢上,清泠泠得像一轮粉月。
走在路上的谢右仰头看开得极盛的海棠,眼中三分笑意。
吴琼也许曾在这里等过他,等了许久,所以他也在这里等她,甘之若饴地偿还这笔陈年滥债。
站了许久,竟然有了几分困意,他扶了扶额,转身往回走。
“喂!”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软乎乎的娇喝,他转过头,看到对面的女孩笑弯了眼,仿佛在他的心上别一枝蘸了露水的花苞。
花开了,海棠就织成天幕,在天色欲晚中下一场雨,遍地是三年五载的候。
上天眷顾,他们会有浪漫而遗世的结局。
于是夏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