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市里购置食材,弥结说其实她们也刚回到家里两天,最近弥生始终在和一众歌手巡演,弥结就跟着她们满中国地跑,弥生身子不好吃不消各种当地菜,她们只能找一些最寻常的菜来果腹,好在回到杭州是最后一站,看来弥结今天要好好做一顿饭了。
“其实那边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弥结穿着大大的短袖衫,把头发绾成一个球,在黄色的灯光下挑蔬菜,“军区给我通话的时候让我保密,现在各种地方也看不到关于‘它们’的图片,但是有一些事情还是在改变啊,蔬菜越来越没有以前的新鲜,经常断货,菜油的价格也在涨。”
弥结自顾自说着,回头看了眼苏祁忽然笑了:“这就是我们小老百姓关注的东西嘛。”
苏祁也笑了,也许弥结也猜到他身份特殊,只是不知道蛇信子的详情,但她一直没有细问,也不曾让自己难堪。那一瞬间他忽然感觉灯下的弥结好熟悉,还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
“好啦。”弥结拎起了篮子,“今晚会吃得很开心噢。”
苏祁几步过去想帮弥结拎篮子,看见弥结在灯光下有点陷落的眼眶就随口问她:“诶,你昨晚睡得不好?”
弥结像是僵硬了一下,如同在瞬间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随即她机械地摇了摇头,挤出一个微笑来转身不让苏祁拿篮子。
“没有。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灯光小路上弥结还在说着弥生喜欢吃的东西,其实很多小细节她都记得特别清楚,进门前她的手攥紧了装蛋糕的袋子。
屋里灯光昏昏暗暗,苏祁忽然有一种预感,那个原本平稳脆弱的电流剧烈抖动着,他没有去打开灯,因为弥结已经向前走去,没有什么光亮的房间里,弥生正坐在地上,夏夜漏进来的风吹动着她的头发,她的神色不用看也知道无比安静,弥结与她对峙着。
“谁让你拿出来的?”弥结冷冷地问。
苏祁这才注意到弥生地怀里抱着一个小盒子,带着坚固的金属质地,她像怀揣着宝物一样地搂住盒子,抬起头看向弥结,眼睛像猫一样反射着干净的光。
“姐姐,我想提醒你,这个该给他。”弥生说话总是很简短,又像是不通顺的样子,因为她这样的情况,说的话实在是太少了。
苏祁意识过来这大概就是自己要来拿的东西,可是这时弥结的脸上布满阴影,她的手极用力地攥着袋子,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个盒子,苏祁一下子很担心弥结又会像上次那样去抢那个盒子,但是她还是静默着。
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
“我没有忘记。”气氛一下子释放开来,弥结像是卸下了一份沉重,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径直向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可是她同时也像卸去了所有的力,如同一个发条走尽的小人偶,摇摇晃晃地向更加无光的楼顶走去。
手指接触到冰凉的触感,苏祁把目光从楼梯移下,弥生已经把盒子塞到了他手里,他接过那个盒子,其实只有手掌大小,通体呈现出厚重青铜的颜色,却不像是纯粹青铜的质地,盒子的一角有颜色的变化,像是被长时间地灼烧过,可是对材料本身没有造成任何损坏。
“当时机油漏到了上面。”弥生毫无温度地说着,这时苏祁看向她,忽然感觉弥生有些奇怪,“但是没有任何损坏,这种材料配比也许是可信的。”
一时间苏祁没有明白机油和可信究竟是在说什么。
“密码你知道的。”
这样一来苏祁更加疑惑了,上校只让他来拿而已,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材料和密码。但是那一瞬间他又觉得无比重要,好像这几句话有生命之重。他摆弄着这样一个盒子,在顶端有四格密码。
他静下来思索着,老石既然说他知道那么这个信息必然是他已经掌握了的,可是这么重要的数据放在一个只用四位数字排序的加密系统里面是想怎么样?他忽然间明白了,也许密码根本不是用来加密的,老石可能只是想让他确认一个四位数组,也许这个数组才是重要信息,即便被别人试出来这个数组的意义也只有他苏祁知道。
可是一个带有信息的四位数组会是什么,苏祁的思绪又断了。他随意地填了几个但都不对,难道真得一个个试下去再去想数组的意义?
这时旁边传来了动静,弥结爬上椅子,从袋子里翻出了抹茶蛋糕。
“啊那是姐姐给你买的,她说你最爱吃这个。”
可是没有一丝惊喜的神情从弥生精致的脸上流过,她更像是强调着“获得”,苏祁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时弥生转身,对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苏祁就看到她轻声从一个很偏僻的壁橱里搬出了另一个玻璃器皿,她饶有兴致地看向深黑色的泥土,难以计数的生命正在这些泥土里构成巨大的国度,接着弥生打开了蛋糕盒,用勺子把蛋糕倒进了泥土里。
接下来大概会是弥生所期待的好戏,第一只感知到甜味的蚂蚁会释放信号素,接着无数的蚂蚁会来把这顿美餐搬到地下。
苏祁明白了,在弥生的想法里,她根本就不是喜欢抹茶蛋糕,只是因为这家店的糖分含量最合适,或许在她的眼睛里这样一块蛋糕和一块糖块没有差别。那一瞬间苏祁忽然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而下一刻弥生说出的话应证了他的恐惧。
“只需要一点点糖,它们就能很幸福。”弥生的脸上洋溢着真实而又天真的笑容。
可是那幅画面却让苏祁胆寒,那样的神情...分明就同样地出现在数年之前的昆仑山里,老石把冰棍滴到草丛边的土里,看着蚂蚁从一只变到一群。
他们说着同样的话。
“那个时候,我不可能在现场。”弥生依然看着蚂蚁,可是苏祁知道她在对自己说话,而这时的弥生却不像是之前的弥生,“这种旅行就像是做梦,我能够从这栋房子的外面看见里面所有的东西和正在发生的事情,过去在这颗星球上发生过的一切,就像是在一片海上,没有尽头,只有无数时间组成的膜泡,只看我相遇了哪一个。”
“而这几个是附着在箱子上指向我的,它们自己说,它们叫作翘曲点。”
苏祁完全不知道弥生在说什么,可是她又无比认真地翕动着嘴唇说出这些明明没有什么意义却像是非常重要的话,忽然间有一个想法撞进他的脑海里,他将信将疑地将四格数字拨动到那个位置,“咔嗒”一声锁开了,里面只有一张纸条。
“数据还差一点 去找宇博士 翘曲点 还有一句话”
字迹写得歪歪斜斜,而老石一向是好好写字的,那说明写得时候非常紧急,前面的意思苏祁都懂,只是不知道宇博士是谁,翘曲点又是什么,但是这最后一行是没写完么?他没有一下子想通,可是这个密码让他不得不去询问弥结,于是他起身往楼上走,正当这时,弥生恢复了原来的语气,她轻声说出了一句微妙的话:
“这些,也许都是蚂蚁告诉我的。”
房间一片漆黑,苏祁想起弥结说过自己有这样的习惯,完全的黑暗才能让她平静下来。
弥结安静地坐在床上,床单上放了几个旧物,她手中拿着一只不是她自己的手机。听见苏祁来了她并没有回身,而是如若无人地把手机揣在胸口。两人默契地保持着缄默,过了许久,弥结才开始诉说。
“到这里的第三年,那一年我爸爸继续去做那个已经做了将近三十年的项目,没有留下一点消息地把我和弥生丢在了家里,正是这时弥生的病突然恶化。”她的声音清冷,仿佛这些悲伤已经咀嚼多遍无法再带来刺痛,“也是那一年,他说要去美国几年。你知道的,他从小就这样。”
说到这里苏祁竟然听见一个轻轻的幸福的笑声。
“他从小就这样,要去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一直相信他的。他说什么我就跟在他后面相信什么,他说蚂蚁有着独特的魔力,我就一直陪着他看蚂蚁,他说谁都逃不了一死,我就也笃定这么多年...”声音哽咽了一下,“后来他去了美国的一家物理研究所做一个秘密的项目,期间很少给我回电话,我们就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和几个小时的时差,但是我还是相信的,相信他只是‘离开一段时间’。”
“那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他在回国的飞机上遇到了空难,消息被军方封锁了。你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吧?”
苏祁“嗯”了一声,其实和之前的大巴车一样,那架飞机在起飞前就已经被盯上了,因为老石和他有一样的身份。
“你知道那就像什么吗?”弥结侧过头,像是在思索着想要继续挖掘那份已经千疮百孔的痛苦,“我看见视频里那架飞机像火球一样旋转着掉到丛林里面,几十公里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他就在里面。他的家人在那之前都已经联系不上了,在怀疑那个项目之前,我连夜坐军方的车赶到那片森林,那时候正是冬天的凌晨,漆黑一片里只有一架被烧成残骸的飞机骨架和一个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大坑。”
“从火里面救出来一些东西,都在这里。”弥结示意在床上那些便是,“哦还有你手上的那个盒子。”
“我一直,一直不肯接受的是一个事实。”她忽然声泪俱下,“我和你说过吧?我很久没有想起他了,可是你看见我现在正开着这个手机,我每次在夜里想起他的时候就打开这个手机,上次看见你的来电也是一样的,可笑吧?我不肯接受的是没有找到他在用的那个手机,而是在三年里躲躲藏藏在现在拿出一个军方的防高温的手机,里面只存着一条消息,编辑时间推测是在意外发生的时候,写着‘把这个交给苏祁’。你能明白吗?即便在那样的时候我深夜赶去接他,也只找到这些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东西?”
可笑吧?就像是在倔强地回击你,我根本没有想你,可深夜还是打开了手机,在有新的电话打来时心里依旧悚然。
“所以你一直耿耿于怀?”
弥结没有回答,她掩面而泣,几个月被生活强行重压而麻痹的悲伤终于潮水般向她席卷。
“那弥生就不奇怪吗?”苏祁向前走去,不顾弥结的哭声向她质问,“弥生和他一样看着蚂蚁说出同样的话,一步步指引我打开这个我完全不知道怎么打开的盒子,这不奇怪吗?”
而弥结一直掩着面。
苏祁终于忍不住说出了那句话:“弥生告诉我,这些都是老石用某种方法告诉她的。这是那张纸条。”
弥结像一个大人而不是女孩一样用手挑去了泪水,她打开微弱的灯光看着那张纸。
“宇博士,就是我的父亲。”
“那老石和弥生呢?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苏祁紧紧盯着弥结的眼睛。
可弥结毫不示弱地回以眼神,她把纸和手机都放进盒子里,她明白苏祁的意思。
“这种玩笑,以后不要开了。”弥结冷冷地说道。
当晚苏祁和上校打了电话,上校告诉他,宇博士因为机密项目所以连弥结都不知道行踪,最终的关键数据可能已经在宇博士那边了,他让苏祁在合适的时机赶过去。
那之后弥结没有再提起那晚的争执与崩溃,日子还是浓稠流过,弥生依然离不开药物和蚂蚁,苏祁忽然想到“人间病态”这样一个奇怪的词。
但因为就在第二个夜晚,弥结留苏祁下来听完弥生这次巡演的最后一场,苏祁答应了。
一路上弥生都很安静,她每次出门都像一只猫一样安静地趴在车窗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世界,之前苏祁总是觉得弥生的眼睛里藏着一样东西,和老石一样的东西,所以他们才相似,这一刻苏祁恍然大悟。
那是“悲悯”。
歌会到场的人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弥生走上台时全场都安静了下来,一瞬间苏祁无法想象这个光彩夺目的女孩患有严重的精神衰弱和抑郁症,在家里把一缸蚂蚁摔了一地。
她的歌都是自己写的,像是一场带着物哀的时间往事娓娓道来,背后的手风琴如同承载着时间的重量,吟唱声犹如刺穿光年与灵魂。
恍然间苏祁像是看到了一些画面,僻静的山脚下年幼的男孩和女孩坐在溪流边的石头上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伟大的星空相继呈现浩瀚之物,草丛边男孩把手里的冰棍一点一点滴到蚂蚁的旁边,说着“只需要一点点糖它们就能够很幸福”,眼中满是悲悯,之后他们辗转到另一座城市,这里的街道即便留下过很多人的记忆,但其中也有一份是属于他们的,无论何时在走过去也会同时感受到不受时间干扰的“触景生情”,而男孩牵着女孩的手,或者捧着她的脸颊,温柔又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和蚂蚁一样,我们都难逃一死,但是它们也是浩瀚且伟大的”,也在夜里一起把所有的路和房子上都挂起了黄色的小灯,他爬上屋顶时她在下面抬起头提心吊胆,可是他笑着说“这样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就像那年在屋顶上盯着夕阳眯起眼睛看他说他要完成别人无法完成的事情。
如今他真的马上就要完成了,他是一个无名的蛇信子,是所有人的骄傲。
苏祁默念着那个密码,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找到了回家的路,思念的力量翻越千山万水,异地相逢。
歌会快结束的时候,所有的曲调就像这万物一样当生来如此,苏祁霎时间明白了人流如蚁群,到底是哪一种共情,能够时所有人都在此刻翕动唇齿发出一样的声音?
归途大雨难前,他们三人胡乱地顶起些什么跟着人群就无目的地向前跑,这些来去的红光与打碎的镜面里,是城市飞驰而过。
所有人嘈杂地在一处檐下躲雨。
“我得离开了。”苏祁看了一眼上校刚刚发来的消息。
弥结点了点头,弥生附在她的身后,牵着她的裙子,眼中淋漓的大雨落下。
“还有一件事,也许现在告诉你是最好的。”苏祁像是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了,“那个盒子的密码,他不是作为保密来使用的,只是想让我和你强调这组数字。”
“是你的生日。”
弥结好像颤抖了一下。
暴雨慢慢停了下来,夏夜的暑热被浇去时有人兴奋地冲上夜间无人的街道,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那‘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
“所有人都难逃一死。”这时弥生忽然说话了,人群安静了下来,苏祁惊讶地看向她,她的眼中像是映着宇宙万物,就像是那个晚上把盒子交给他的时候一样。
“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但是此刻我在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