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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结呢喃着,她垂下头的模样让人感觉时间瞬间推后了许多,如同一切皮面皆为纸糊,她俯下身子从座位底下拾起那个塑料袋,机械地把一盒盒药塞回袋子里,苏祁此时看着她如同一面镜子般的双眼,像是反射着这一整座城市的沉重。

“你现在没地方住可以先住我家里,我爸很久没有回来了。”下车后弥结带他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路,“但是一会儿你先站门口,我让你进来你再进来。”

那条小路有些特别,两侧没有这座城市里常见的那种路灯,但是贴近道路两旁的矮草堆里间隔地安插着小灯,既不晃眼睛又清晰可见,在漆黑一片的夜晚发出盈盈的光亮,像是指引回家的路。

“这些小灯都是你放的嘛?”苏祁不禁想问,这里从主道延展出许多小路,看样子每一条都是通向一户人家,苏祁没想到弥结住着那么好的房子,“看起来很温馨的感觉。”

弥结迟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用来指路的。”

道路的尽头处变成了一块块石板铺出来的小路,苏祁抬眼,一座小楼就隐隐地立在石板路结束的地方,浅草在那里长得很高,往后的灌木像是要翻进窗户,整座小楼外面一圈都用类似的小灯点缀着,发出更加幽暗的黄色光芒,夏夜的微风扰动下草木随之摇曳,虽然极其美好却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苏祁不禁疑惑这一切都是为谁而做的。

开门后弥结让他在门口站着,他就在半掩的门口向里面张望。清晰的电流让他不用看就已经感知到了,屋里面还有一个人,只是...她的电流虽然清晰却时而微弱。

“你怎么又自己跑出去了?”弥结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急切,一袋子的药被随手扔在地板上,苏祁小心地向前挪了一步,只看到弥结抱住一个大抵十六岁的姑娘,另一个微弱电流就是她的。女孩的身影竟和曾经的弥结有几分相似,长长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是刚刚被雨淋过,她坐在一处宽大光滑的大理石板上,前方的落地窗将屋子后面更加茂盛的草木与灯光如梦幻般地投射到屋内,女孩穿着素白单薄的睡衣,露出的脚踝纤细瘦弱,就像是一个投影一样。

弥结的姿态近乎宠溺,她紧紧抱住女孩,再用双手捧住女孩的脸,可是女孩的眼睛怯懦且空洞地不知望向何处,许久才像是感知到了从弥结身上传来的温度,女孩才渐渐生动起来,身体却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弥结把地上的药抓起来倒了水喂给女孩咽下,过了一段时间,女孩才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状态,她和以前的弥结很像,只是比当时的弥结少了几分活泼与笑意,她的眉头向上微蹙,显得有些楚楚可怜,这个疏远朦胧的模样大概很会让人惊异于她身上某种奇异的美。

这时女孩松开了弥结的拥抱,她在大理石上爬着,然后将一个剔透的玻璃器皿抱在怀里,此刻的每一幕苏祁都看在眼里,他无意识地向前走去,心里止不住地起伏,他有些担忧地盯着弥结——那只玻璃器皿足足比女孩的头要大,女孩就把额头贴在器皿上,几粒泥土胡乱地粘在玻璃壁上,不仔细看很难看出几个极其微小的黑点正在泥土边缘移动,女孩的眼神无悲无喜,却分明地注视着每一个移动的黑点。

“你又去挖了这个?”昏暗的灯光下弥结的表情有些苦涩,像是有阴影附结在上面,她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她蹲下身,把那个玻璃器皿从女孩手中夺过来,可女孩显然不愿意给她,两人就凭力气拉扯着玻璃瓶,结果可想而知,不一会儿那个瘦弱的女孩就先没有了力气,玻璃器皿顺着弥结翻到在地上,泥土散落满地狼藉,数不清的蚂蚁从土块的空隙中钻出来,毫无章法地穿过大理石上光滑的纹路。

“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玩蚂蚁了!”

苏祁一愣,他印象中的弥结永远是开心地笑着地,从没见过她这么生气。她直直地站着,昏暗的灯光下头发几乎都弯折覆盖在脸上,可是忽而却又眼睛不止地跳动,整个人如同毫无依靠地摇晃。

女孩不像之前那样脆弱地受了惊吓,可也没有小孩子认错的那个模样,她像是游离的一条生命,那一瞬间,苏祁只有这样的感觉。

“对不起,姐姐。”

“可是谁都难逃一死。”一个荒诞的句子就这样真实地从她口中流出,她的目光似乎停留在了一只已经僵硬了的蚂蚁身上。

弥结用沾了泥土的双手捂住自己疲惫的脸。

“弥生还没有好起来么?”楼顶的台子上,苏祁和弥结靠着栏杆站着,弥结没有洗去脸上若有若无的痕迹,头发随意而蓬乱地飘着,她有些无奈地笑笑,随即摇了摇头。

苏祁进门后才想起弥结还有这一个妹妹,那些年在镇子上的时候,弥结就带着她,只是当时她还太小,都没和他们玩到一块,苏祁现在只能记起那个安静的小女孩,眼神始终是空空荡荡的,又像是望向了什么远方,在高阳下蹲在草地边,单薄得像一张纸一样,可是她并不是在做什么高深的冥想,如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会发现她正看着不远处草丛堆里的一群蚂蚁,她的思想中可能始终有存在另一个世界。

“精神衰弱,重度抑郁,源头是自闭症。”弥结靠着栏杆把头抬起来,“这些年我看了很多资料,他们的社会交往能力天然丧失了,无法意识到自己可以与人交流,他们也是有正常情绪的,就像我们一样,可是他们不知道用某一种方式把它们表达出来。很多人以为自闭症的小孩子都很安静,在艺术方面很有天赋,这些都是...都是不对的,即便有又怎么样,他们对刺激更加敏感,慢慢失去了很多语言功能,不能理解感情,迷恋转动、晃动的物品、打击的节奏成瘾...另外,这些年,我家里的那些事情,你多少是知道的。”

苏祁安静地听着,他点点头,想起当时弥结确实需要频繁地回到家里,只是不知道原因,原来是要去照顾弥生。后来他们和老石一家搬来了这里,很小的时候她们的母亲出了意外,从那以后父亲就长时间在外工作,一年不回家是常有的事。

“现在靠精神类药物勉强还可以控制,只是没有一点儿好转,根源性的问题是没法治愈的。”弥结看着苏祁顿了顿,“你之前问我的灯之类的问题,弥生看到这些灯光心里会平静一些,呃,这座房子是爸爸留下的,但是从去年新年收到邮件开始就再也没有消息来过,也没有生活费打来。”

“不过好在弥生能帮到这个。”弥结的目光看向了屋内,“要照顾她我就没法在外面读书,不过很神奇——你没有听过她唱歌吧?”

苏祁摇了摇头。

“弥生唱歌让人有神奇的感觉,之前她唱的时候我悄悄录了下来,没想到很受喜欢,现在在网上也算小有名气吧,靠这个维持我们生活是足够了。”

“可是弥生不是有精神衰弱么?成为歌手是不是也得和粉丝交流的?”苏祁忽然想起。

“啊那是自然,她不喜欢唱歌,她把唱歌当作是一种...一种状态。”说着弥结又想起弥生看蚂蚁时候的样子,不禁停顿,“我只能不停劝服她去录歌去演出,如果不这样,我不知道生活该怎么坚持下去...”

苏祁理解地点头,弥结似乎陷入了思绪之中,就像在车上看到的一样,她的眼睛在夜风里有轻轻的浮肿,直到现在还让苏祁有一些恍惚。

“那灯就是为了给弥生挂的?”苏祁有问没问地说着想打破这个气氛。

可是弥结像是被触碰到了某一个禁忌一样,她缓缓抬起头,紧紧地盯着苏祁的眼睛,却不像是在看他,她的目光如果穿过了苏祁的身体看向了远处。

“是他挂的。”

她的声音像夜风一样清冷。

弥结背过身去:“他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你来拿的东西我一直保存到现在的。”

“我会把它交给你的。”她的声音带着很沉重的颤抖,“只是还没有准备好...我已经很久没有想他了。”

男孩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拿着手机,这座靠南的城市秋天很短,天气像是一天之内冷下来的。每到这个时节就会开始下这样淅淅沥沥的小雨,细绵到如同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丝雨珠,可是如果不打伞,外衣很快就湿了。

拥挤的车流来来往往,公交车笨重地发出老朽般的叹息。

一个潮湿的季节。男孩很熟悉。

“我到这里忽然想到。”

他单手在手机上打字,那是一个昏暗的黄昏,雨滴顺着倾斜的伞落在他的鞋子上,他并没有太在意,其实身上所有的衣物都带着潮湿的感觉,这就是这个季节的特点。

男孩打完这句将手机横过来,随手拍下了一张照片,只是一张很随意的街景,道路两边种着一列的梧桐树,已经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被车子和风卷到了道路的两边,在灰暗的天色下呈现出深黄。男孩想让女孩看的是图片里那家店。

“我还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也在这里买了一杯奶茶。”男孩发的时候嘴角不经意挂起了一丝微笑。可是奇怪的是,女孩明明站在就在街角,一个男孩没有看见的地方,全知全能地感知着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却又在几十公里外的手机屏幕前读着消息。

男孩低下头读着,显然是女孩回话了。

“就是一下子感觉时间过得好快,看到来过的地方总是会想,当时在这里时候正在做些什么。”男孩顿了顿,“当时我们也想不到今天...就是忽然有一些感伤。”

他带了个笑脸的表情。街角的女孩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完全感受到了那份悲伤,可是她只是在一旁看着,如同一个回到过去的、只能感知却无法触摸的虚体。

“触景生情就是这个意思吗?”他们同时在心中想到。

这时传来了崩塌般的巨响,一路的梧桐树渐次倒下,满地的梧桐树叶被刮到楼顶的高度,而两侧的高楼也瞬间倾塌,一片狼藉之中天色直接变为黑暗,女孩已经无法在黑暗中看到什么,却清楚地知道男孩还站在一片灰烟之中,又无比清楚自己和男孩的距离绝对不止这一条街道,而是隔着数个小时的时差颠倒在遥远的太平洋两岸。

深夜洛杉矶的街头,人们纷纷从房子里走出来,有的还裹着厚厚的棉被,他们打开手机的照明灯,女孩忽然间有一种错觉,他们就像原始人类从山洞里走出来举起火把。数不清的人点着光,组成了地上的星空,而当他们抬起头望向头顶时,无不发出惊恐的嘈杂声。

“nasa刚刚发来了消息。”男孩也沉默地站在人群里,“十几分钟前发生了小地震,很多市民以为这种天空是异象。”

他也已经换上了冬天厚厚的衣服,但一瞬间仿佛跨越了太平洋和长久的时间。他依然对着异国的女孩打下了这些字。

“他们不知道,这次洛杉矶地震后全市的停电...”

男孩抬起头,就像人满为患的街道上所有人正在做的一样,有的人拿起手机拍下这从未见过的奇景,有的人捂住嘴巴惊慌地祷告上帝保佑自己,所有人就像是一群新生的蚂蚁从地底钻出来后第一次看见辉煌的日出。

“只是让他们看见了以前在夜灯下无法看到的星空而已。”男孩的眼睛清澈地映射着天上的光辉,“这就是星空本来的样子呀。”

远处的弥结只能安静地看着过去的老石在一幕幕中穿梭,渺小的电磁信号穿越过重洋和时间再被过去的自己接收到,她从没想过当时会是这样的场景,所有人一夜未眠,靠着墙壁围着厚厚的衣被,直到太阳缓缓从城市的边缘一点一点爬起来。

就像一场远古的祭祀。

人群再次躁动起来,犹如一份被封存在血液里已经被岁月埋没的记忆再次复苏,一对对碱基组合所带来的一切伟大在浩瀚的力量面前瞬间变得不堪一击,他们疯狂地奔跑着,弥结看见他们撞倒了老石,她总是在梦魇种遇到类似这样的一幕,他们从老石的身体上践踏过去,就像一群前行的蚂蚁跨过任何一只蚂蚁的尸体。可还等不及惊讶与悲伤,她自己也被淹没在人海之中,所有人都发出着一个同样的声音,弥结听清楚了那句恐怖的话,她挣扎着可是完全使不上力气,而那声音就像是远古的箴言在一场祭祀之中被念给上天。

她醒来时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屋外的灯光还发出幽暗的黄色。头发全都黏在额头上,身上疯狂地盗汗,而更让她惊恐的是那恐怖的画面,她从未亲眼见过这些场景,可却都真实地放映在梦中一一出现,她曾以为自己早就理解了那份悲伤,现在只要不去触碰它,它就会像一个尘封的盒子一样埋在院子里,随着时间流动自己慢慢烂掉。

可没想过时间只会让它一遍遍放大,人群疯狂地在洛杉矶的街头奔跑,群星如同可怕的鬼神,那一刻她好像走进了老石的身体...那是怎样的心情?

可是最让她惊悚的还是人群最后吟诵般的那句话,那个念头这些年来一直是弥结的魔鬼,只要它一产生弥结会极尽全力地抹杀它,可此刻它却像咒语一样消散不去,越是逼迫自己不去想,那句话就越像是扎根了一样紧紧抓住了她。

“他们都是累赘,抛弃吧。”

弥生和老石都是累赘,他们困住了你的自由,抓住了你的过去,抛弃他们吧。

弥结疯了似的摇头,她的身体仿佛麻痹般酸疼,挣扎着滚下床,颤抖地蜷缩在黑暗地墙角,旧日恐惧仍如影随形...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这些是弥生爱吃的。”第二天的傍晚,弥结带着苏祁去采购,路过一家蛋糕店的时候,弥结瞥见里面有抹茶蛋糕就径直走进去买了两个,“吃到抹茶她会觉得幸福,这家店的抹茶蛋糕甜度做得最好,她喜欢甜的东西。”

苏祁点了点头,他看见弥结低下头接过蛋糕,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时多日的忧愁也散去了许多,其实不必太担心她们,即便独自生活在巨大的城市深处,家人虽然多日不来联系,但好歹日子还过得下去,她们彼此还相爱,想到这里苏祁不禁也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