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瑶光派沈婆子回京城送信——倘若直白地让她回去,她一定不愿意,没准还会觉得受到了轻视,但要是让她肩负重要的任务,那就不同了。瑶光给了她两封信,一封交给嘉城郡主,请她代为照料她那几位弟子,沈婆子忠心耿耿,颇有管理才能,从前帮童小姐管理财务生财有道,禾山乡那个庄子可交给她打理,她又有管理羊毛工坊的经验,那庄子今后尽可以做一个养羊纺线的基地,所有出产交给嘉城郡主支配,同时,请嘉城郡主代她向她师父谢罪;第二封信,是写给定寻的。瑶光将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行程经历写了写,配上几张速写图,最后感谢他的关心,但是,你是知道我的,请别再派人跟着我了,不然,我还得专门想办法躲开你的人。她虽然对朝政懂得不多,但也知道季锋这等能臣干将有许多更需要他去料理的差事,派人家跟踪一个女子,太侮辱人才了。你是要跟穆宗大圣皇帝battle的啊,怎么能这么拿着明珠当瓦砾呢?
沈婆子走后不久,瑶光一人独行,有些时候也不想遮掩身份了。几日后她到了浔阳。浔阳此时已经是个相当繁华的大城,她在驿站财大气粗地住了一晚后,给了小吏一笔丰厚小费,在墙上画了一幅群狗图,又命小吏招待“她的挚友”季公子。
其实瑶光并没离开浔阳。她改换了形貌,打扮成一个黄瘦的仿佛病痨鬼的年轻男子,去市坊店铺买了许多东西,雇了几个挑夫到了码头,租了一艘小船沿着浔阳江头游玩了一天,又回到码头,重新住进驿站,当然了,换了张路引。她现在改换身份面貌已经颇有经验了,十七郎给她的这七张路引可是好东西,真货!得省着点用。路引也并非像她从前想的那样只要进城门就得拿出来——那是在京畿之侧才有的规矩。出了京畿,只有在住驿站,或是要过州府时,才需要在进城时呈交路引,当然,如果一个县城突然出现紧急情况,县令也可以严格把关,从一县到另一县,只要给城门守卫一份进城钱就成了,和守卫们混得脸熟的当地居民甚至不用付钱。
瑶光顶着黄仁安的名字重新住进驿站,这次,没敢再财大气粗,但黄仁安是来浔阳求医的,咳血不止,小吏们将她和两个小商人分到一个院子,她跟人打招呼的时候pua地喷了一手帕血,又咳个不停,这俩小商人很快给了小吏们钱,挪去别的院子了,让肺痨病人享受单间独院待遇。
瑶光住进驿站第二日下午,她的挚友季公子带着俩狗腿子来了!没多久,她就听见季公子砍墙了。哈哈哈,为什么听得这么清楚啊?不仅是因为古代建筑隔音效果差强人意,更因为她留画的院子就在隔离痨病病人的院子隔壁啊!她早计划好的。
季锋盛怒之下,又有了惯性思维,还以为韩瑶光早就先他一步跑了,哪里知道从那时起,两人易位了,韩瑶光偷偷跟着他呢。
他继续“追踪”了数日,从浔阳到了宛州,不知怎么忽然醒悟过来,这一路上,但凡他失了韩瑶光的踪迹,无法推测她下一步行踪时,就会有一位女道士或是着男装的丽人留下行踪,倒像是故意在指引他。莫非……
若是在草原上寻找狼群踪迹,推测部落迁徙的路线,季锋自然是一把好手,但他并非打小就立志做锦衣卫密使的人,经手的案子虽多,毕竟不是做第一线工作的,终于冷静下来后,仔仔细细将浔阳以后的诸多线索当时没在意,事后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的蛛丝马迹整理一遍,画了路线图,又将几个总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场景画下来,这才肯定了——猎人与猎物,早就易位了!
不过,韩瑶光故布疑阵,是为了什么呢?摆脱他的追踪?那她只管走就好了呀。也许,她其实是觉得,离我不远,会更安全?所以,她只是换了种方式,使用我的“暗中护送”服务?
季锋疑惑的时候,韩瑶光也挺郁闷。
她本以为这会挺好玩的,可是,现在她不觉得好玩了。
昨天下午,她伪装成一个到城里卖山货的农家少年,跑去季锋所住的酒楼偷窥。
这两日季锋不知道是怎么了,不急着走了,也不去找官差捕快发动他们去找可疑人物了。宛州,自从他们来了就没放晴过的宛州,每天都在下雨,雨中夹着雪,还刮着风,又潮又冷。瑶光感觉像是回到了冬季的苏格兰高地。
季锋像是被宛州的糟糕天气给感染了,行动弛缓,神情忧郁,坐在酒家楼下,斜倚着靠椅,对着窗外的阴雨发呆。
瑶光在路对面瞧见他桌上放着笔墨,好像还画了张图。她把斗笠压得低一点,想要走到酒楼屋檐下假装避雨,看看他画了什么。
宛州城内的街道也是青石板路,但是市政管理水平和居民的普遍素质可比京城的差了不止一截,瑶光走到一半,对面来了一辆牛车,啪啪落下一坨
在冷雨中冒着热气的牛粪。
瑶光犹豫了一下,为了逼真,从背篓里抽出配套的粪叉,想将牛粪拾进背篓里,不过,雨水已经将牛粪冲散了些,她又没真干过拾牛粪的活儿,叉了几下,牛粪完全失去了形状,那一刻,她终于问自己:我究竟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淳朴的光哥。可惜拾粪失败了。
突然想到,光哥该不会是晋江第一位试图拾粪的穿越女主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43章 锋芒
从没试过拾粪的瑶光在这个冷雨滴落的午后遭遇人生的重大危机。
她先用粪叉铲了一下又试图叉,这一犹豫的工夫新鲜的牛粪就被雨水泡得更软了转眼间失了型随着地上积聚的雨水被冲散流走,只在她木屐齿上留下一块小纪念,其中还夹杂几丝没消化完的草料。
瑶光抓住粪叉自问:我在干什么?我究竟在干什么?
这一刻她说不清是在为在冷雨中铲粪失败的自己悲叹,还是突然间的醒悟让她为自己无聊的行动感到羞耻总之,颓丧极了。
当她站在酒楼屋檐下时情绪已经跌入谷底。
她正凝望着纷飞雨丝出神,却没想到,她还能变得更加悲惨。那酒楼的店小二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农家少年背着个竹篓站到屋檐下躲雨赶紧走到台阶边呼喝:“滚滚滚!你站在这里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一边说一手掩住鼻子一手抓起肩上搭着的布巾没头没脑朝瑶光乱抽因为她戴了个斗笠,小二就使劲往她肩头胸部甩。
瑶光吓了一跳,急忙缩着脖子抬起双臂护住身体。
店小二这么一吆喝,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都看过来瑶光小心脏砰砰乱跳,赶紧又将双臂抬高了些,假装要护住头脸,从肘间偷偷看向季锋,又有点担心,又有点期待——没准,游戏就此结束了?
谁知,季锋没认出她。他朝她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看他桌上的图,低声对小二说:“不要赶他。”
那小二狗腿得可以,立马点头哈腰笑道:“是是是,大人说得是,小人打扰了大人清净,大人莫怪!”只是,他说完又回过头瞪了瑶光一眼,龇着牙,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脏话。
瑶光为了扮得逼真,也没戴手套,在屋檐下又站了一刻,双手冻得发红,只能将两手揣在袖中握着自己胳膊取暖,她装作活动御寒,犹犹豫豫朝季锋所在的窗前走了几步,微微踮起脚尖一看,只见他面前放的是一张路线图,他在晶门、浔阳、宛州之间的几个城池画了几道红色蓝色的曲线,一旁又写着许多小字标注,但具体写了什么,可就看不清了。瑶光猜着,可能两种颜色各自代表了她和他。
这时,季锋突然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她,瑶光赶紧低下头,慌慌张张作了个揖。她再偷偷去看时,季锋早就又低着头在看他的图了。他桌上放着两个果盘,一盘是盐酥花生,另一盘,是宛州盛产的蜜橘。宛州的橘子并不很大,多数如鸡蛋大小,皮子金青交错,但却极香,也极甜。他拿了一个当做纸镇压在他画的地图左角。那个橘子被掐开了一角,薄薄的青皮撕开拇指头大的一块,露出里面浅金色的橘子瓣和橘皮内的白色络。
隔着玻璃花窗,似乎也能闻到橘子的清香。
这天晚上,瑶光回到住所,先换下那身破衣服,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好好吃了顿饭,她决定:不再和季锋玩什么猫鼠游戏了。
好好地在冷天里坐在暖炉前剥橘子吃不好么?
吃饱喝足,瑶光让侍女叫来此间的大管事蘅娘,“我今天在外面玩的时候,看到我的老相好竟然也来了宛州……”
蘅娘忙喜滋滋福了个身,“恭喜公子,他乡遇故知,可比金榜题名时啊!不知公子,是不是想……叫几位姑娘,做个局,宴请您那位旧识啊?您在这儿住了几天了,咱们天香书寓几位红牌您都见过了,喜欢谁,告诉妾,妾也好为公子提前安排,素素、英儿、裁云明日都闲着呢。”
没错。瑶光住进了古代高级服务会所。天香书寓,乃是宛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妓院。不过,在宛州,妓院叫书寓。为什么呢?因为有些书寓里,服务人员是年轻男孩子。这一种,叫相公书寓。
住在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处呢?最大的好处就是管事的和服务人员都不会对身份可疑的客人区别对待,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客人都接!还不多嘴。还提供各种服务,诸如:寄信、到镖局托运货物、雇临时工等等,至于帮您浆洗衣物,打点行装,那更是手到擒来。而且,还比大多数旅店干净得多,绝不会出现床铺上有跳蚤或是床单没换的事。
瑶光道:“我这位相好,上次分别时跟我闹了点气,不知道他现今消气了没,所以我也不好贸然相请。”
蘅娘见到瑶光第一眼就知道她其实是女人,可这几天仍旧称呼她为“公子”,怎会不知情识趣,心想,这必然是女郎惹了风流债,两个情郎吃醋打起来了,闹得不好看。她当下以袖遮唇一笑,道:“公子无须担忧,妾这就命人暗中打探。不知您这位旧识,住在何处啊……”
住在妓院还有个好处:很容易找到当地人充当你的眼线。
最棒的是,在这里,即使眼看你头一天是个一脸痘疤的中年油腻男,第二天变成了翩翩公子,隔天又作妖地叫人找一套乡下少年的衣服和配套的行头(背篓和粪叉)来,依旧没人会露出惊奇探究的眼光,只会问:“公子满意么?”
翌日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呢,蘅娘就急匆匆来报讯了:“韩公子,您那位旧识今日就要动身出门了!”
蘅娘在宛州最壕的酒楼珂云楼给瑶光搞了个包间,准备了几个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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