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被我妈发现我说谎,她得更气了。小时候有一次我姐替三儿揽错,我妈连我姐都打。我记得那时候我妈说的话,大概意思就是:你今天替他承担错误了,往后他就不会考虑后果的。我姐被打得好几天屁股没敢沾凳子。”
吴冬伸手抚摸小凤刚显怀的肚子,笑着说:“吴双来得真是时候。我说你们宿舍这几个女孩子也真会起名。吴双!天下无双!这名字真好。你说到时候让爸知道孩子早早被你们起名了,他肯定会不高兴。可这么好的名字,我估计他又得气不起来的。”
说到孩子,小凤也放轻松,她眼里满是缠绵缱绻,吴冬没与自己生气就好。但吴冬接下来的温柔,又让她害怕了。
“凤,你现在这情况,我妈不会说你、也不会打你,你说是不是?我要去说可能就一个错变成两个了。妈不罚你,罚我双倍也非常可能。算了,为你们娘俩,我也是应该的。”
“妈会怎么罚你?”冷小凤轻松地摆弄着吴冬的手指头玩。
“确切说,是吴家的老规矩了。犯错以后去跪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冷小凤大惊失色。
“是啊。到我这儿两错就得是两个时辰了。没事儿,也就四个小时,咬咬牙就过去了。”
冷小凤往后瑟缩了一下,抓紧吴冬的手问:“吴冬,你家怎么有这样的老规矩?”太可怕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爷爷是读了大学、留过洋的人。那个年代能读得起书的人家,都是有点儿家财的,相应地就有一些老规矩。去年在南方祭祖,我身后还跟了一串比我爸年龄都大、管我叫叔叔的人呢。
不过你放心,规矩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我快三十了,我宁可去跪,也不想脱裤子被打屁股。”
吴冬说得轻松,但他试图安慰小凤的心意,让冷小凤看得很清楚。
她摇摇脑袋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用一种慷慨赴死的毅然说:“吴冬,不用你去说,也不用你想方设法编借口了。我已经做错了,再让你说假话骗妈、骗不过再被罚,我更没脸了。那我自己会瞧不起自己的。你说的对,妈现在不会说我、也不会打我、罚我,我,我去和妈实话实说吧。”
吴冬反手攥紧冷小凤的手,她还知道顾惜自己、那这日子就有希望,还能好好过下去。但他还是要给冷小凤先做个心里铺垫。
“凤儿,那你可要想好了。这事儿让我妈知道了,可能我妈以后会瞧不起你们家的。”
“事儿都做了,得了里子还想要面子?妈前年就教过我了。”冷小凤虽嘴里说着这样的话,但眼泪还是跟着就下来了,一串一串地无声地往下流。
吴冬赶紧提醒她说:“别哭。你还怀着孩子呢。你再哭,就得去医院了。”
“我不哭。”冷小凤接过毛巾,胡乱在脸上摸了几下,十根指头绞着毛巾说:“你要在家就好了。遇上事儿我也可以先和你商量,就不用这么被动地事后补救。”
“不怪你。”吴冬的眼里都是疼惜。“换了我的话,家里父母还住在平房,有机会能改善一下,我也会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的。”
“吴冬,你不用安慰我。人穷志短,我家人到底还是少了一点儿骨气,被你妈看不起也是应该的。可是,可是,妈能不能不告诉爸和大雅姐?”
“我妈那人你还不了解她啊!你看家里的什么事儿,从我爸病了以后,她是不肯让我爸烦心一点点的。她更不可能告诉我姐了。”
“吴冬,爸病了的事儿,是我做得不好。我不该故意气他……”冷小凤愧疚,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小凤,这和你气不气他关系不大。是我爸自己一直没过去家产被没收的那个坎。我妈还说能早知道他有这毛病,大家都能注意着、把药给他随时带着,他自己也会加小心,反而是坏事儿变好事儿了。要是谁也不知道他有这毛病,万一突然倒下了,你也知道容抢救的时间就那么几分钟,未必就能有专业的心内科大夫在他身边,及时采取适合他的急救。那才麻烦了呢。”
“吴冬,也就是妈才会这么想、也就你们、你肯原谅我。”冷小凤的脸上泛起愧色。她没戴眼镜,一双哭过的、发红的泪眼,直直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吴冬,她想从他的脸上、眼睛里看出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你是真的不介意我借钱这事儿,还是看在孩子份上?”
吴冬坦然地温和笑着,安抚冷小凤说:“凤儿,咱倆是要过一辈子的。这么点事儿,我个大男人不担起来,还要在心里存了怨气,咱倆还怎么能过得好、过得下去。
我跟你说凡事有一弊就有一利。想不开的人,就是揪着弊端不肯换个方向。就我爸心脏那事儿啊,这几个月你都加了小心在照顾他的情绪,我妈都看在眼里呢。”
冷小凤仔细辨认吴冬的神情不似作伪,才真的放松下来。吴冬一手握紧她的手,一手轻抚在她凸起的肚子上。
冷小凤肯主动认错的这番谈话,让他的心情也不复午饭后那样了。
到底还是自己不够担事!换了母亲来处理,绝对不会闹到要请李姨来的。
他觉得母亲对妻子的看法很对:冷小凤就是在成长的道路上缺乏指引,都是自己胡乱摸索着、胡乱往前闯的。趁着气氛好、冷小凤的精神也好,他就想与她多说一点儿,说一些他从母亲那里得来的教导和指引。
“小凤,你以前没接触过那些药商、也没接触过那些医药代表。跟他们打交道,带十个心眼可能都不够用。我以前刚从省城的药学院进修回来,先跟着采购跑各大药材公司打杂。那两年,每天晚上我妈都要仔细问我,见了谁、都说了什么话。然后一点点地给我分析,那些话背后的目的。”
冷小凤从小到大,哪里有被父母这样对待过。她父母最多只会问哥哥弟弟成绩的时候,顺带问一句她在班级排了多少名,那也是因为期中、期末考试是和哥哥弟弟一起的。然后哪怕她每次都比哥哥弟弟考得好,也就换得父母淡淡一句:“考得不错。”为着每年可以获得父母的四次“考得不错”,她拼尽全力地学习了十二年半。
她这回也是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才把钱寄回去的。她就是憋着一口气:看吧,你们从小夸到大的俩儿子,都花了我的钱,包括你们自己、包括你们喜欢的大女儿。
吴冬见冷小凤听得认真,就继续跟她说一些医药代表的事儿。
“后来换张红琪当了采购,我跟他跑了不长时间,我妈就不让我跟他了,让我去做管库的助手。每天就是在药库里跟着干活,开始逐渐接触到一些医药代表。
慢慢我就发现他们有很多共性。我说给我妈听,我妈告诉我那是因为那些医药代表都经过大同小异的系统培训。
那些专门给医药代表做培训的讲师,每天琢磨的就是人心。专门教导医药代表如何说话、如何做事儿、如何逢迎才不露痕迹。但最终的目的是把药剂科的主任、还有临床大夫捏在他们的手心里,为了他们的产品,任由他们搓扁揉圆。”
吴冬这样说医药代表,冷小凤掩不住愕然的表情。她呐呐地说:“不会吧?他们过来也就是发点儿资料,送点儿便签纸、圆珠笔等小东西,嗯,也有的会送点水果。还有的医药代表会根据用药量给提成。”
“问题就在这个用药量提成……”吴冬严肃起来。
冷小凤赶紧解释道:“吴冬,你知道爸的脾气。他对儿科的所有大夫、尤其对我的医嘱看得很严,稍微错格一点儿,他查房的时候就会发火。平时他得空也会检查医嘱,查到不对的地方也会骂人的。
任何人的错,他都不会允许。再说了,小儿用药量也少,你放心,我不会为了用药量的那点儿提成,让爸在科里为难的。”
吴冬点点头,他知道这事儿。老爸之所以把儿科医嘱看得严,是不想闹出不合理用药,牵连到老妈身上。
他忙对不安的冷小凤解释这点儿,然后又补充道:“小凤,那个根据用药量提成这事儿,我妈说那么干早晚会出事儿的。给病人用药和工人的计件领奖金是不能类同的。是药三分毒,能少用就少用。那能用钱促使大夫多开药呢?
其实我妈她很反对医药代表去找临床大夫的。
她都向院务会提交过意见书、也向专业杂志投过稿,说这样刺激临床大夫用药,肯定会有人为了提成多用药、滥用药。
算了,过年咱们不说这些烦心的事儿。以后等你接触的医药代表多了,看多几个在他们身上栽跟头的大夫了,你就会对他们起防范之心、敬而远之了。”
冷小凤并不太认可吴冬的话,但是她不忘自己的目的是要说服吴冬不卖邮票、向婆婆借钱。遂点头应合道:“你说的我明白了。我会记着加小心的。吴冬,我在科里任何事儿都有爸把关呢,你放心。你去陪爸妈吧,我躺一会儿就起来去跟妈说那事儿。”
“好。”吴冬体贴地把被子给冷小凤盖好,把台灯旋暗,拿着小凤的喝水杯,悄悄离开。
*
客厅里,老俩口早吃完饭了。但是吴主任不肯回屋休息,他斜楞着身体,侧着耳朵听儿子房间的动静。那架势好像有个不对就要跳起来冲过去。
开着的电视机处于静音状态。连范主任收拾桌子,他都嫌弃有声制止了。看吴冬出来了,他立即问道:“小凤没事儿吧?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儿。睡了。”吴冬放轻手脚地收拾饭桌。“她就是今天扫雪累着了。爸你也进屋躺着吧,等会儿联欢会开始了我去叫你。”
“不用。我在这挺好的。”吴主任心说,我回去你们把两屋门一关,我啥也不知道,那怎么行。
“老吴,你回床上靠着,不关门,行不?”
吴主任立即站起来回屋。
这都行?吴冬对亲妈佩服极了。
等娘俩把厨房收拾好、准备包饺子了,吴冬挑挑捡捡地把自己与小凤的话说了些给范主任。
“妈,小凤就像你说的那样,是自己摸索着长大的。她要是在我们家,我们仨个可就都要靠边站了。”
“很有可能。不过,小凤经过这事儿懂多点儿也好,医药代表哪敢借她那么多钱、且连个借条也不打的。这人啊,活得太单纯了,以后被人卖吃了,都不知道上哪儿要钱去。”
“都能被人卖了,肯定是找不到要钱的地儿了。”
娘俩轻声说笑开始包饺子。
两间卧房,一间关门一间开门,内里一个闭目沉睡、一个瞪大眼睛侧耳聆听,俱都与客厅里开着的电视机一样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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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啊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