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孙儿看, 不好。”
魏赦嗓音沉静, 唯恐老太太不肯深信, 又摇了下头。
老太君确实也感到奇了。
玄陵王的妹妹永福郡主,在大梁是数得上号的名媛,淑懿善均, 贤名远播, 且年岁也正当好, 配自家的孙儿是处处富余。有了玄陵王这样的娘家作为靠山, 魏赦将来无论走仕途, 还是拿捏魏府,都更有底气。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让给魏赦,他竟不取?
何况老太君心想自己这并非是在要棒打鸳鸯, 依魏赦的个性, 对那竺氏不过是三两天热乎儿,他如今这么肯放在心中,不过是因为竺氏心里只有亡夫, 对他不假辞色,男人天生爱犯贱,越是冷脸, 他便越是往上倒贴。再说魏赦又是这么副人尽皆知的狗脾气,看上的女人还没有对他青睐,他是不会半途而废的。
这只不过是一腔虚荣和冲动作祟,不是真正非卿不娶的魔怔之爱,即便她这时开了口, 允他娶那竺氏,他是个脑筋清楚的,也不会答应。
因此老太君实在想不出,魏赦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门好亲事。
“赦儿,奶奶已打听得很清楚了,永福郡主此前没有议亲,一直待字闺中,书画堪称双绝,才藻富赡,你何以连一个机会都不允?要是前几年奶奶也不急,可你已经二十多了,再不是当年十七八的毛头小子,你说不要便不要。除了永福郡主,难道你心中还有更好的人选?”
魏赦牵唇,“奶奶说笑了,玄陵郡王身份尊贵,其妹又有贤名才名,还没说亲不过是眼高罢了,赦儿岂堪匹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奶奶倒像是十拿九稳了。”
这话令老太太不得不服气,可又倔强,于是只能鼻子哼哼。
魏赦手法得当揉捏着祖母的腿,把老太君哄得气消了才又继续说下去:“再说婚姻大事,哪由得我挑来拣去的,我是年纪老大不小了,不过,心性未定,贸然娶妻也无法立业,所以才暂时不肯想。至于竺氏,我虽有心动,却知道轻重,奶奶不用把事情考虑复杂了。”
老太君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孙儿。
说她信魏赦这话,却也不信,但说完全不信,她又觉着,这个长孙的心思愈发难猜了,先前家宴上他为了免于竺氏难堪而做的,绝难说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赦儿,你实话同奶奶讲,要是将来你的妻子允许,那竺氏,你可是要抬她做妾?”
老太君微微倾身,盯着他不动,好脾气地问道。
魏赦摇头,“绝不会。”
老太君眼底的警惕顿时有所松懈,雍容地挨着雕花髹漆座屏靠了回去,一臂挨在云床横木上,露出些慈爱和蔼。
竟然连纳妾的念头也没生出来,那便是真晓得轻重了。竺氏若无子尚可,只是她有一个已四岁大的孩子了。
眼下竺氏对赦儿无心,赦儿也未因竺氏而失态,正是掐灭这萌芽的最好的时机,日后赦儿很快便移情别恋了,无论是他房里的眉双素鸾,或是慈安堂这里清秀貌美的少艾,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教魏赦瞧上了,总没有竺氏那么打紧。
根结仍是在于竺氏,老太君陷入了沉思。
今日老太君一番试探,魏赦虽没露出任何马脚,待到老太太满意时,他背后已细细地沁出了一层薄汗,同魏氏老太君说话,要比在外拿刀剑捍卫尊严更令人累。
最后晚膳只用了些许,魏赦趁着天微微暗淡从慈安堂退了出去,一路心思颇重脸色却笑嘻嘻地回了临江仙。
昨夜的雨在前院水塘里浇开了点点浮萍翠藻,规模尚小但已是惹眼。
腹中充饥不足,回了临江仙,魏赦立马又感到胃肠空空,贪恋起竺氏的手艺来,转面就吩咐了当差待命的素鸾。
今天清早时,贪了个早,还以为是苏氏过来送膳,他无所顾忌睡床的姿势摆得非常不雅。其实魏大公子睡姿也不是真的不雅,不过是这些时候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一时晴一时雨,整个江宁俨然锅炉,蒸得人两面出水汗如挤浆,魏赦嫌热,夜里本能踹翻了锦衾而已。
隐约记得,训斥来人时手背碰上了一片柔软香脯,彼时以为是苏氏,梦中亦感到羞怒,忙将人喝退了。其实他在庆幸着,自己是背对来人,并未直面那种尴尬,也还算捱得过去。
但没过多久,魏赦睡醒更衣时分,眉双过来布菜,多嘴地说起了昨夜里苏氏因为宿雨染上风寒的事,魏赦的心咯噔地弹了起来,他扭脸便问:“苏氏病了?方才谁来的?”
眉双不解其意,笑道:“竺氏啊。”
魏赦怔了一怔,脸上虽没什么神情,一副被人揭穿了短也镇定自若的从容,但耳根却泛起了薄红。眉双看不见也不晓得,他那只握着调羹的手,手背也仿佛火灼火燎。
末了,他收敛心绪,道貌岸然地吐出一句:“活该了。”
片刻之后,竺兰将一早炖上,用小火断断续续地细细煨了几个时辰的白雪乌鸡汤盛了端来。
鸡汤煨得正浓,鸡肉皮嫩香滑,晶莹透亮,青绿豆芽、韭心调色,香菇、酸软嵌味,用芡汁稍勾,再以小火烹煮煎熬,至此时,正是绝美。
看着便有食欲,咬一口,鸡肉肥而不腻,夹杂白笋的淡淡酸辣,香菇的浓郁厚重,相得益彰,酥爽脆口,过后齿颊如留香。
魏赦看了一眼一旁的竺氏,“也没吃?”
竺兰不说话。
魏赦猜到了,她心里头还有点怨味。
不过早间那桩事,他以为不算什么,相比之下,反而是阿宣。魏赦的嘴唇翘了一下,“去把阿宣弄来,一起吃点儿。”
竺兰仍旧不动。
魏赦拿下巴微扬,朝寝屋房门点了一下,“还不快去。”
竺兰只好点头称是。
不过片刻,阿宣那活泼的矮墩儿小胖身体出现了魏赦的跟前,欢喜无限,身后跟着别别扭扭不情不愿的竺氏。接回了阿宣以后,她把罗裙都换了下来,又是一身清素,日日所穿如同吊唁死人,魏赦别过了头,摸了下小阿宣的后脑勺,“去把你娘亲弄过来一起吃。”
小阿宣立马答应了,从魏赦的罗汉床溜了下去,小跑着奔去牵住娘亲柔软的手掌,将她往魏赦这头扯了过来,“娘亲娘亲!阿宣饿了!”
竺兰看了眼身体微微后仰,笑得眉眼染上了桃花色的温润般的男人,嘴唇被尖锐的虎牙咬得一股刺痛。但没法驳了阿宣的兴致,她身子僵硬地挨着一侧食案坐了下来,见阿宣又要溜到魏赦那边,双臂将他箍得紧了一紧,十分防备。
阿宣还不明白,但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娘亲的不高兴,也只好乖乖坐着不动了。
魏赦靠过来,舀了小半碗的鸡汤,执箸的手法透着一股与魏赦身上气质极不相符的儒雅。
他将鸡汤推给小阿宣,嘴里似有几分埋怨:“你娘亲这人可真不好,小气便罢了,还记着仇呢,一点点小事也值得回去在她的小本本上记一笔,阿宣你跟着你娘亲,是不是常常被她翻出旧账来清算。”
竺兰搂着阿宣,面上不显,手却气得发抖。魏赦这是明晃晃挑拨离间他们母子。
魏赦喜欢看竺兰气得面颊上露出怒意和绯红的云霞,长眉连娟,樱唇榴艳,像朵不胜凉风的水芙蓉,有着不同寻常时候的别样瑰丽和清艳,见之忘俗。但她尽管是生气了,却因为不得不忍着,非逼着自己装出一副淡然处之的隐忍静默之态,魏赦便忍不住要想,她这么忍,怕是水池子的鳖投胎的。不巧的是让他抓住了脑袋,掐在壳子外边动弹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