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一听,忍不住在肚内暗骂康熙:好好的大夫都带去塞外,也不给承德城里留一个,这如今,简直就是祸害了亲儿子啊!如今御驾已经走了几天,就算命人快马去追,追着了大夫再快马回来,一来一回的功夫,十六阿哥的伤可决计拖不起。
只能拖着大夫继续走:“你们医者父母心,晕血这种毛病么,忍一忍,就过去了。眼下十六爷危急,请你无论如何替他看一看。”
牟大夫被石咏拖着走,口中连声求饶:“大人饶命……饶命!”
他们还未走进外书房,已经有一股子血腥气扑面而来。牟大夫已经脸色苍白,浑身发抖,颤声道:“大……大人……”
石咏此刻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拖着牟大夫往里走,口中随意与牟大夫话着家常,试图稳定他的情绪:“牟大夫,贵姓牟,那您的名讳呢?”
牟大夫一副要窒息了的样子:“牟……某……”
“牟某?”石咏心想:怎么会真的有这种名字?可是他口头上只能赞:“好名字!”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外书房。十六阿哥正俯卧在榻上,小田则在一旁端了盆热水,小心翼翼地替胤禄清理伤口。一铜盆的水,转眼就变成血红。那牟大夫见了这个,脸上登时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向后一仰,直接软倒在外书房的地板上,留石咏与小田两个面面相觑:
——真的晕血啊!
石咏无奈,只得另行命人照顾这昏过去的牟大夫。他自己则焦急地走出来,找到一名步军营的士兵,命他去向杨琰传话,看步军营有没有军医,若是有,便传来给十六阿哥治伤。
很快杨琰那边有了回话,说是步军营有军医,只是不常驻热河,而是在距此一天路程的行营里,已经命人连夜飞马去传,估摸着要明天晚上能赶到。
石咏一伸手,拍在自己额头上,面颊上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疼痛令他精神稍许振作。
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干等着。石咏站在外书房门口,凝神略想了想。
他身上佩着的荷包上也沾了不少血迹,但是此刻颁瓟斝安安静静,石崇沉默如鸡,一言不发。
石咏却记得清楚,刚才出事儿的时候,石崇可没少出声。
当对方火铳响起的时候,石咏的双耳暂时被震聋了一阵子,什么都听不到。待他恢复了听力之后,就听见石崇一直在喃喃地问:“这是什么鬼?震天雷么?怎恁大的威力……”
石崇大约是真的被震住了,竟然没追着石咏问“多少钱”,也没有让石咏“把它买下来”。倒是隔了一会儿,等石咏扛起胤禄,护着回转的时候,石崇还曾开口赞了一句:“真尚义任侠,真好汉子。”
直到将胤禄搬回十六阿哥府邸,石咏始终没有理会石崇。
可是这会儿,正当石咏茫然无计的时候,这石崇却不出声了。
石咏心想:这眼前现实里的艰难,当然不能指着倚靠任何一件“文物”,必须由他自己想法子解决。他强令自己冷静,凝神细想,突然记起一个人——前任兵部尚书马尔汉。
老尚书已经八十好几了,到这避暑山庄来避暑,家人自然要悉心照顾。因此石咏在路上偶遇老尚书一家子的时候,曾经听白柱提过一句:早年间老尚书因病乞休的时候,皇上恩典,特地指了一位太医过来,随侍在老尚书身边,算是老尚书的专属大夫。
石咏现在满脑子都是胤禄一身血的凄惨模样,所以此刻无论是何等样的可能,他都会去试一试。更何况是曾在路上见过一面的老尚书?
于是石咏叫上李寿,两人一起打听了马尔汉府邸的方向,一起过去。李寿早先一直留在内务府营造司的衙署,知道听说这边当街出了事儿,他才赶过来找到自家主子。
暮色已然悄然降临,两人走在承德的街道之上,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胤禄出事之后,杨琰通知了本地县丞,下令将避暑山庄与十六阿哥府邸附近的一大片区域封锁宵禁。承德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人烟稀少,除了石咏主仆以外,只有步军营的士卒在此巡视。
李寿有些担心地问:“大爷,您,脸上……没事儿吧!”
若不是李寿说起,石咏根本不觉得脸上疼痛,这么一提之后,石咏才省过来:他这样一身血污,前去拜见马尔汉老爷子有些不妥。可他想,事急从权,马尔汉老爷子此前待他和善,以前当过兵部尚书,又是上过战场的,应当不会怪罪。
可是待他到了兆佳氏府邸门前,石咏才省起,他没带名帖,不仅没带自己的,更没带十六阿哥府的,此刻登门拜访,其实很有些失礼。
可是事到临头,毫无办法。石咏只能硬着头皮求见,问起老尚书马尔汉。幸亏那门房在上承德来的路上曾经见过他一面,此刻带着惊异的眼光打量他一阵,便飞快地奔进内宅通传去。
石咏转过脸,向李寿苦笑一声:今天承德城里这事儿闹得这么大,又是搜查又是宵禁的,不晓得老尚书家的门房是否就此将他当做了歹人。
少时门房奔出来,为难地说:“好教石大人得知,我们老太爷养生,每天到这个时候,都已经歇下了。老太太曾吩咐过,任何人不得相扰,我们即便说急事通报,也进不去老太爷那里啊!”
原来老尚书马尔汉在康熙四十七年之时曾经得过一病,险些不治,被救过来之后便听了于老太医之命,每日寅时即起,日落则息,这作息数年不曾改变,那身子骨,倒也是好起来些。
石咏眼见着天边最后一抹阳光渐渐散去,心里哀叫一声,暗暗地道:老尚书这睡得也……太准点了吧!
他立即想起佐领白柱,“那白柱大爷呢?”石咏急急忙忙地又问。
“白柱大爷在京里还有差事,昨儿赶回京去了,要十日之后才会再来。”
石咏眼看这不巧的事儿都凑一块儿去了,咬咬牙,问:“并非有意相扰,实在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敢问府上老夫人在吗?下官厚颜求见。”
他实在没办法了,才打起后宅女眷的主意。但想尚书府的老夫人从十三福晋那头算起,可以算是他的长辈。他拜见长辈,应该不算是太过逾矩。
结果门房应道:“今儿尚书孙哈齐家老太太摆寿酒,请了京里的班子来唱戏。我们老太太出去应酬了。原说了要晚点再回来的,可是看街面上这情势……”
门房不说石咏也明白,因为早先十六阿哥遇袭,城中宵禁,女眷那边,怕是更不敢轻易出门。也就是说马尔汉夫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了。
石咏本想直接托门房递话给尚书府的太医,请人家过府,但想这位太医毕竟是圣上指明给马尔汉家的,若是不问马尔汉家人直接请去,之后对方面子上恐怕会过不去。
于是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开口问:“那么,贵府上,还有哪位是能做主的?”
哪知这门房也是个愣的,登时答道:“有,英小姐在。听说英小姐一向是能做得了主的。”
石咏:英小姐?这是哪位?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求见这位“英小姐”的时候,门房已经往内宅走了,一面走一面说:“您等等!我托人去后院问问英小姐愿不愿见您!”
石咏怔在门口,转脸看向李寿,李寿也是目瞪口呆,小声提醒:“大爷,您……”
石咏这才又看看周身:他身上的衣衫沾了不少血迹,大多是十六阿哥的,也有他自己的,此刻都凝成暗紫色,干透了巴在衣衫上。这些还算好,关键是他左边面颊靠颌骨那一侧有一处伤口,一直没功夫处理,导致他糊了半张脸的血渍,看上去极为可怖。
石咏立即动手,想要擦擦脸上的血污。可就在这时候,马尔汉家的门房奔了出来,说:“石大人,您赶紧的,这就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