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噤声。帝星之侧,有一颗极其明亮的伴星。两颗星星的轨迹正在逐渐接近,可以预见不久之后,它们会并轨运行。
“总之,你也该走了。”玄明子喟叹,这孩子,终究不属于这方青山。
刘涟蹙眉:“师父,你要赶我走?”
玄明子拍拍他的肩膀:“徒儿,不是为师要你走。而是,你迟早不得不走。”
刘涟向后躺倒,双手枕在脑后:“我不想离开……师父,这里是我的家。”
“这可由不得你。”玄明子躺在他旁边,“以后,记得回来看看。”
他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话:“万事自有天定。”
***
当年的姬缜,还是个桀骜阴沉的少年。时间足够磨砺一切,如今的姬缜,敛去所有锋芒,手腕却比当年更强硬,举手投足间俱是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他们父子听从司天监监正的劝告,在帝星光华大盛之前,韬光养晦,不与贵妃正面冲突。
在死士们前赴后继的牺牲中,姬缜得知一个极其可怕的秘密,关于宫里那位。若是公之于众,必然动摇国之根本。若要终结深宫里那个祸害,监正说,唯有帝星。
在这之前若是轻举妄动,很可能功亏一篑。
“师父,帝星究竟何时才现世?”姬缜站在观星塔窗前,负手而立,语气中隐隐透出焦躁。
监正坐在那幅星图前,手中拨弄着卜卦用的算筹:“王爷,稍安勿躁。”
六年时间,姬缜从“世子殿下”成了“王爷”。加冠后,他便袭了王位,正式接管并肩王的权责。
监正看着窗边贵气凌人的青年,仅仅穿着便服,都有一种凛冽尊崇的威势。论心机手腕,帝王权术,姬缜可说是完美无缺。监正私心觉得,姬缜才应该是大胤的主宰。可惜,姬缜并非帝星,无论如何没有皇帝的命。
姬缜所注视的,是极乐天阁的方向。
六年前那里还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如今平地而起的阁楼已隐约有伸入云端之势。三十万民夫轮流劳作,一千层的极乐天阁已经修筑到六百余层。
但或许是上天震怒,现在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往上修。皇帝强行派人运送石材上去,一眨眼间连人带石头,全部回到地面上。这股神秘力量阻拦着所有人的前行,包括皇帝自己。
国师前去查探,却险些被天雷劈死在顶楼。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旱天雷,那日天气炎热,阳光炽烈,却凭空降下雷暴,更诡异的是雷电只集中在极乐天阁,皇都其他地方完好无损。
监正顺势谏言,极乐天阁奢靡过度,恐触怒天界上神,极力劝诫皇帝中止修筑。
国师则称,这是因为圣上不够诚心,还不足以打动天人。墙头草一般的皇帝举棋不定,又躲回后宫去找贵妃诉苦。贵妃提议献祭八十八童男童女,被长生不老梦迷昏了头的皇帝被枕头风一吹,竟想派出铁卫去民间搜罗百姓家里的孩子!
朝堂上姬云琛大发雷霆,当面怒斥皇帝昏庸无道,摔碎自己的玉珪拂袖而去。
并肩王除了吃穿用度不及皇帝外,说话分量与皇帝一般无二。何况帝王昏聩,众位大臣也看不过眼。最后用了九十九名死囚祭天,极乐天阁才得以继续动工。
姬缜记得父王当众斥责皇帝之后闭门谢客,称病不出,皇帝倒是轻装便服上王府来寻。
老迈的帝王红着眼眶对自己正值盛年的弟弟哀求:“云琛……朕实在是没有办法……朕的孩子,一个都没了。”
“朕不想死……你连皇兄最后一点期望都要夺走吗?”
姬云琛森寒道:“皇兄,你怎么就如此糊涂?那两个妖人鬼话连篇,迷了你的心窍!你莫不是忘了,前朝是如何亡国的!不正是因为这些个访仙求药的邪门歪道!”
并肩王用力抓住皇帝的肩膀,捏得骨头咯咯作响:“如今你这极乐天阁,其奢靡程度何止胜过前朝那登仙台百倍!你真想酿成大祸么?”
“皇兄,百年后你我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皇帝颓唐坐在金丝木椅中,枯瘦的手捂住眼睛:“朕只想要个孩子……你还有缜儿,朕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
他忽然暴怒起来,指着姬云琛怒斥:“你就是见不得朕好!你有儿子朕没有,等朕死了你就可以扶缜儿上位!”
姬云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苍老的男人,龙袍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仿佛那华丽织物下只有一具枯骨。
“你在……说什么?”姬云琛居高临下俯视着皇帝,藏在暗处的姬缜看到父王阴郁的眼神。
他一把揪住皇帝的前襟,将皇帝从椅子上提起来,一旁的太监心惊胆战连忙哀求:“王爷、王爷有话好好说,您快放开圣上……”
姬云琛冷笑着松手,皇帝脸色惨白摔回去。并肩王温和微笑着低头:“皇兄,你也一把年纪了……有些不该说的话,还是尽量少说为好。”
他拍拍皇帝的肩膀,苍老的男人差点惊吓得跳起来:“皇兄,那些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嘴里可没一句好话。你可别,什么都听进去。”
那一天皇帝回宫之后便生了病,卧床不起,原因是受惊过度。贵妃请来国师一治,第二天又满面红光地上朝,仿佛昨日无事发生过。
他甚至还和颜悦色地赏赐了不少东西给王府。
旁人不是术士自然看不出来,但皇帝的异样瞒不过修习术法的姬缜的眼睛。他身上的龙气竟已衰微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地步,魂魄宛如风中残烛,却不知道贵妃用了什么方法,保持皇帝魂魄不散,还能自如行动。
现在坐在龙椅上的,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他把自己所看到的告诉姬云琛和监正大人,两人俱是大惊失色。姬云琛薄唇紧抿,眉头拧在一起。
原来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监正说,为了保住皇帝的性命,他们不可贸然行动。只待帝星现世,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那该死的帝星,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到了那时候,不好好虐待一番,都对不起自己这许多年的苦等。
姬缜目光幽深。
殊不知,日后他为帝星简直操碎了心。
“快了……就快了。”监正抓起一支黑檀木算筹,在面前的沙盘上,缓慢画出一副星轨图。
那上面,两颗星星渐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