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说,唉,就是浪费了这个好机会。”周秀终于铺垫好了,开始说出来自己原来的打算,“那可是宁津,几个最大的城市之一,里面的学校,教学质量和水平肯定都是顶顶好的。小雀都得到了救助却不去念,要不,要不换成小龙去读吧。他继承了你,脑袋聪明,就是这个小镇子上,哪有好老师能够教得好他。要是以往没有办法,耽误了也就耽误了,可是现在这个机会摆在眼前……”
周秀的目光闪了闪,聪明地断在了这里,她是引诱着裴定把最后的话说出来。
果然,裴定似乎把这话听到了心里,关于教育方面的事,他比谁都要上心,“你说的也对。城里的学校,我们这里肯定是不能比的,我当年就是被耽误了,小龙可不能再这样。可是,谁知道那个傻子说的是真是假?”
周秀笑了起来,她从听到了裴定说出的话就想到了自己儿子,深思熟虑了一个下午,自然是把一切都想好了的。便拍了拍裴定的肩膀,“小雀本来就是个好孩子,不会说谎,我是他妈,再相信他不过。不过,还是要我们大人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不如今天晚上,我去他的房间,把他的背包拿来,要是真接受了救助,总是会有些痕迹的。”
裴定默不作声,似乎是同意了她的看法。
往常,裴定和周秀都是习惯早睡早起的人,可是他们俩今天却熬到了深夜,裴定都快睁不开眼了,心里还是惦记着这件事。周秀起身,偷偷摸摸去了小仓库,将裴向雀背回来的背包拎走,又拿起他放在枕边的新手机。
周秀看了几眼,用裴向雀的指纹解了锁,摁住屏幕,一路回了自己的房间。
夫妻俩把通讯录翻了个遍,终于找到了个名字——吴老师,备注是救助中心。
第38章 爆炸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才微微亮,裴向雀一睁眼,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眼前是斑驳的水泥墙还有呛鼻的霉味,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这里不是宁津,不是自己的家,而是那个住了十多年的小仓库。
他想了想,打算今天继续说服裴定。
旁边却忽然递过来一张纸,裴向雀一扭头,裴定递完了纸片,又和周秀坐到了原来离他不远的位置。
两个人四只眼睛,黑沉沉的,里头蕴含着些复杂又难明的情绪,裴向雀心里头有些奇怪。
他低下头,那张纸上写着,“你昨天说的是真的,我们知道了。按照你所说的,你运气好,得到了救助。这的确是一个学习的好机会,城里的学校,和我们乡下的学校不一样。你是家里的大哥,很长时间没有上学了,而且又听不懂话,这个机会在你那里也没什么用。不如你告诉那个救助中心的老师,把这个机会让给小龙。让他好好学习,你和小龙是一家人,你上和他上不都是一样的吗?日后他有了出息,兄弟俩也不会生分,大家和和气气的。”
这字虽然是裴定写的,可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周秀敲定的。裴定不会放软,周秀倒是很会说软话,说得仿佛挺合情合理,如果裴向雀不答应反而是不懂事了。
裴向雀仿佛当头被一盆凉水泼下来,眼前一黑,那半页纸不过十几行字,他却看了很久,几乎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能拼命摇头
他想要纸和笔,裴定看他却等得不耐烦了,扯了一张纸,随手写道:“你该有点自知之明,你妈要我写的那些是给你脸,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又念不好书,我也不会再让你念,你弟弟以后要是有出息了,难道你不脸上也有光吗?”
那些都是他的,他的漂亮房子,他的陆叔叔,他的学校,他不一样的人生。
裴向雀想要喊,喉咙和舌头却不听他的指挥,他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他从床上跳下来,赤脚踩在粗糙不平的水泥地面上,也来不及穿鞋,从周秀手里夺来了纸和笔,几乎是用尽全力写道:“不行,我不会同意的,死都不会同意的……”
话还没有写完,裴定瞧见前面写下的几句话,脸都气红了,扯过来指着裴向雀的鼻子骂道:“真是不懂事的傻子!”
气到了这个地步,裴定又要骂得没完没了,倒是一旁的周秀比他有脑子多了,气定神闲,站起身戳了戳裴定的胳膊,两人的眼神一对上,也没有再理明显现在不可能同意的裴向雀,颇有默契地三两步跨出房门,眼疾手快地合上外头的门栓。
过了一会,从门缝里递出来一张纸,上面写着,“那你就好好待在这里,等什么时候愿意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很明显,昨天他们两个早就商量好了。这个机会是裴向雀的,他基本上不可能轻而易举地交出来,周秀提出了一个主意,反正暑假还长,慢慢磨着裴向雀便是了。如果今天早晨谈不妥,那就把裴向雀关起来,带回来的东西都没收了,每天早晨送几个馒头和一瓶水,保证他能吃得饱。而孩子是耐不住寂寞的,说不准什么什么时候就熬不住同意了。
而他们也会四处打听关于这个青少年救助中心的事情,两头并进。周秀的欢喜已经抑制不住,她几乎已经确定不远后的将来,裴向龙就能得到这个去宁津的机会,而自己也能去大城市,而不是在这里伺候裴定。
从嫁给裴定后,她很少这么开心过了。周秀想得很长远,自己的年纪还不算大,长相也足够动人,只是没有机会,否则怎么会吊死在裴定身上?
裴定在门口跺了跺脚,骂着裴向雀的不识抬举,又抽了根烟,叮嘱了一遍,“不能让这个傻子跑了。我们小龙,还等着学校上学。”
周秀笑眯眯的抚着他的背,“那是当然的事,不会有什么差错的。要不然,要不然再把里头的电断了?”
人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孤单一个人,能支撑得了多久?
裴定一愣,还是点了点头。
一门之隔,屋内。
从方才两个人突然出去,门狠狠地被摔上,再来便是木栓合上的声音,屋内一片黑暗,天空只有微微的光,天窗又开得太小,根本照不亮这个狭小晦暗的房间。裴向雀的脸色煞白,冷汗直流,手脚几乎不能动,还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挪动到门前,狠狠地锤了下去,可是没有用,谁都没有理睬他。
裴向龙看着父母走开了,笑嘻嘻地看着裴向雀撞门,时不时用石子扔到门上,逗弄似的给一点反应,等待马上更激烈地撞击。过了一会,他觉得这个游戏没什么意思了,便心满意足地离开,偷偷摸摸去自己的房间玩二手游戏机了,买游戏机的钱是他从裴定那里骗来的,说是英语的教辅费。
而裴向雀则彻底失去了和外界的联系,他还是不死心地去撞门,可是单薄又瘦弱的身体怎么也没有办法撞开门,他终于放弃了,转身想去拍开墙壁上灯的开关。
灯没有亮。
这里很黑,他只有一个人,没有谁会帮他开门。
裴向雀表情麻木地迎面朝天窗看了过去,他的视网膜上仿佛满是黑点,密密麻麻的,叫他看不清前路。而喉咙像是被浸透了水的海绵堵住了,几近窒息。
天旋地转。
裴向雀想起了他小的时候,他的母亲死后,周秀刚刚嫁进来的一段时间。裴定因为外出做工,裴向龙还没有出生,家里只有他和周秀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
他的记忆模模糊糊,只有一个又一个的片段或者画面,锁上的门,没有光的仓库,到处乱跑吱吱叫的老鼠,长年累月的无人应答,这些同现在的情景重叠在一起,仿佛是昨日再现。
裴向雀很害怕,害怕得瑟瑟发抖,在床上团成了一团,不得不大口喘息,从回忆里脱离。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努力克服着不要被过去所困,即使很害怕,也不会说话,也像母亲那样说的坚强和勇敢,不放弃,要回头,看向前方。
可是为什么还会这样,他的命一直不好,现在唯一的好运气也要被裴向龙抢走了,他不明白。
小的时候,他总是很羡慕裴向龙,裴定那样喜欢他,甚至在他的地方,连大声说话骂人都不会。裴向雀也还是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被疼爱,也想要被人温柔地对待。他会被人摸摸头,亲亲脸颊,轻声细语地说话聊天,手把手教着写字,接自己上学放学,在别人欺负自己的时候保护他。那人还会对着自己笑,即使他不会说话,也会夸奖自己,无论是在什么方面。
他想了那么多年,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直到裴定真的因为想要培养裴向龙而把他从学校里拉出来,交到朱三手里出去打工,他才想,这个梦还是不要再做下去为好。
因为永远也不会实现。
可是这些都没有关系了,他已经不需要裴定对他好了,他有了陆叔叔。
想起了陆郁,裴向雀终于展开抱着膝盖的手,抬起原先贴在腿上的脸,看向了那扇天窗投下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