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2 / 2)

“你看起来好像很会处理这种事。”艾瑞克·赛特伦说道。他是当晚侦查团队的负责人。他看着嘉布莉俯身检视孩子脚底的伤口,尽管她厉声反驳说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正视孩子的眼睛后便投降了。

奥格斯(他们是这么叫他的)吓得全身僵硬,有好长一段时间裹着羽绒被坐在顶楼的地板上,一只手在红色波斯地毯上机械式地左右移动。在其他方面都不怎么积极的波隆,竟然设法找来了一双袜子,还给孩子的脚贴上创可贴。他们也发现到他全身瘀青、嘴唇裂伤。根据记者布隆维斯特的说辞——他的出现为屋内制造了明显的紧张气氛——这孩子不停用身体撞床和楼下的墙壁,还赤脚跑过一楼的碎玻璃。

不知怎的,嘉布莉迟迟不愿去和布隆维斯特正式打照面。尽管她马上就意识到奥格斯是目击证人,却怎么也无法与他建立任何关系,无法安抚他。一般的拥抱与温柔言语显然都派不上用场,只有当嘉布莉坐在一旁,保持些许距离,做她自己的事,才是奥格斯最平静的时候。只有一次似乎引起他的注意,就是当她和柯拉芙通电话,提到了门牌号码七十九。当时她并未多想,不久之后便联系上了情绪激动的汉娜·鲍德。

汉娜想马上让孩子回去,而且令嘉布莉惊讶的是汉娜建议她去找些拼图出来,尤其是瓦萨号战船[24]那幅,她说孩子的父亲应该是随手乱放在什么地方了。她没有说前夫非法带走孩子,但被问到卫斯曼为何跑到屋外讨要孩子,她也没回答。看起来他肯定不是因为担心孩子而来。

然而,孩子存在的事实倒也解开了嘉布莉稍早的一些疑团。如今她知道鲍德为什么对某些事支支吾吾,又为什么不想养看门狗。一大早,嘉布莉便安排一位心理医师和另一位医生将奥格斯带到瓦萨区交给他母亲,除非结果显示他需要更紧急的医疗照顾,随后她忽然兴起另一个念头。

她猛然想到这次杀鲍德的动机或许不是为了灭口。凶手也很可能是为了抢劫——不是金钱那么明显的东西,而是他的研究结果。嘉布莉不知道鲍德在人生这最后一年里研究了些什么,也许没有人知道,但不难想象:极可能是研发他的人工智能计划,这项计划在第一次遭窃时,便已经被视为一项大革新。

他在索利丰的同事穷极所能地想一窥究竟,有一回鲍德自己说漏了嘴,说他守护它就像母亲守护孩子一样,嘉布莉暗忖,这意思想必是说睡觉时会把它放在身边。于是她叫波隆照顾一下奥格斯,她则下楼到一楼的卧室去,里头的鉴识小组正在严寒的气温下忙碌着。

“有谁看见这里有计算机吗?”她问道。

鉴识人员全都摇头,嘉布莉于是再度拿出手机打给柯拉芙。

卫斯曼不久便被确定失踪了。他必定是趁乱离开了现场,这让赛特伦又是咒骂又是叫嚷,后来得知卫斯曼也没回家,他叫骂得更凶。

赛特伦考虑要发出通缉令,年轻同仁阿克瑟·安德松听了便问道:是否应该将卫斯曼视为危险人物?安德松可能把卫斯曼和他银幕上扮演的角色搞混了。不过也不能太苛责他,目前局势看起来是愈来愈混乱。

这起凶杀案明显不是家人间寻常的算账报仇,不是酒后争吵失手,不是一时冲动犯下的罪行。这是经过缜密计划、冷酷无情的攻击。让事情更复杂的是省警局局长杨亨利·罗傅也提出他的看法,认为这起命案势必会冲击瑞典产业的利益。赛特伦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桩国内重大政治事件的核心,即便他不是警界最聪明的人,也明白自己现在的作为将会造成重要且长远的影响。

赛特伦两天前刚过完四十一岁生日,生日派对的后遗症还没消退,而且他从未负责过这么重要的案件。之所以被派来,哪怕只是几个小时,全是因为当晚没有太多能人执勤,上司又决定不去吵醒国家凶案组成员或是斯德哥尔摩警局内任何经验较丰富的干员。

于是赛特伦就这样置身于这场混乱当中,愈来愈没自信,不久开始大声发号施令。一开始,他试图挨家挨户进行实际查访,但愿能尽快搜集到愈多证词愈好,虽然心里不抱太大希望。此时是深夜,天色漆黑,外头又风雪大作,附近住户八成什么也没看见,但世事难料。因此他亲自向布隆维斯特提问,天晓得他到底在那里做什么。

瑞典最知名的记者之一出现在现场,对厘清案情并无太大帮助,有一度赛特伦还想象布隆维斯特正带着批判目光检视他,以便写一篇大揭秘。但很可能只是他的不安全感在作祟。其实布隆维斯特自己也大受震撼,整个问话过程,他始终客客气气并期盼能有所帮助。不过,他能提供的信息不多,据他所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单是这一点就很值得注意。

嫌犯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残暴而利落,布隆维斯特说以此推测那人若非现役就是退役军人,甚至可能是特种部队。他转身瞄准然后开枪的姿态似乎十分熟练。由于紧套的黑帽上绑着灯,布隆维斯特没能看清任何一点五官特征。

他说他离得太远,而且那人一转身他就立刻趴到地上,能保住一条小命应该感谢福星高照。他只能描述出那人的身材与服装,而且描述得极为详尽。根据这个记者的说辞,那人似乎已不年轻,应该有四十多岁,身材保持得很好,比一般人高,大约介于一米八五到一米九五之间,细腰厚肩、体型魁梧,穿着靴子和黑色军款服装,背着一只软背包,右腿上好像绑着一把刀。

布隆维斯特认为那人是往下走,沿着水边穿越隔壁住屋后消失不见的,这与波隆和弗林的说辞吻合。这两名警员坦承完全没看见那个人,但是听到他的脚步声沿着海边跑去,他们随后追去却无所获——他们是这么说的。赛特伦对此抱持怀疑。

他推断波隆和弗林心生怯意,只是呆站在夜色中,害怕得什么也没做。总之,大错就是在这一刻铸成的,他们没有确认嫌犯的潜逃路线,试着管制该区交通,甚至可说是什么也没做。当时弗林和波隆还不知道有人被杀,等他们得知后,又忙着应付一个打赤脚、歇斯底里冲出屋外的男孩。在这样的状况下当然很难保持冷静,但他们错失了宝贵时机,虽然布隆维斯特描述案发经过时语带保留,却也能清楚看出连他都不以为然。他曾两度询问警员是否已发出警报,他们都以点头作为回应。

稍后,布隆维斯特无意间听到弗林与行动指挥中心的对话,这才发觉他们点头极可能是代表没有,或者顶多是在慌张失措之下,未能了解事态的严重性。他们过了许久才发出警报,但即便通报了,事情还是没有照正常程序发展,恐怕是因为弗林没有清楚转述情况。

瘫痪状态扩及到了其他层级,赛特伦万分庆幸这怪不到他头上来,因为当时他尚未插手调查。但另一方面,他人既然在这里了,至少应该避免把事情搞砸。他最近的个人表现不太令人满意,正好趁此机会全力以赴。

他现在在通往客厅的门口,刚刚结束和米尔顿保安的通话,谈到关于当晚稍早在监视画面上出现的人。他完全不符合布隆维斯特对杀人嫌犯的描述,看似一个瘦巴巴的老毒虫,只是想必身怀科技绝技。米尔顿保安认为那个人侵入了警报系统,让所有的录像机与感应器停止了运作。

这个说法对于办案当然毫无帮助,对方不只有专业的计划,甚至不顾警方的保护人员与精密的警报系统,仍犯下杀人案,这是何等自大?赛特伦本来打算到一楼与鉴识小组会合,却仍待在楼上,满心困惑地呆望前方,直到目光锁定在鲍德的儿子身上。他是他们的关键证人,却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可以说是在这种命案现场差不多该有的反应。

男孩手里拿着一小块非常复杂的拼图。赛特伦起步走向通往一楼的弧形楼梯,但又忽然停下来。他回想最初对小男孩的印象,当他到达现场,还没完全掌握状况时,这个孩子看起来就跟其他小孩没什么两样。赛特伦会形容他是个异常漂亮但外表正常、拥有一头鬈发、似乎受到惊吓的男孩。后来才知道他患有自闭症,并有严重的心智功能障碍。他心想,这表示凶手若非本来就认识他,就是察觉到他的状况,否则几乎不可能冒着被指认的风险让他活命,不是吗?赛特伦虽然没有花太多时间把这事彻底想清楚,却受到第六感的刺激,急忙朝男孩跨出几步。

“我们必须马上讯问他。”脱口而出的声音出乎他意料的响亮而急迫。

“拜托,就饶了他吧。”布隆维斯特说。

“你别插手,”赛特伦厉声斥道,“他有可能认识凶手。我们得找出一些照片让他瞧瞧,我们多少得……”

这时男孩忽然用力地横扫拼图,打断了他的话。赛特伦喃喃道了声歉后,便下楼找鉴识小组去了。

布隆维斯特继续留在那里,看着男孩。感觉上好像还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也许他又要发作了,而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孩子再度伤害自己。男孩身子变得僵硬,右手开始在地毯上激烈而快速地画圆圈。

接着,男孩停了手,抬起头露出恳求的眼光。尽管布隆维斯特自问这是否意味着什么,但是当那名警员——现在他知道他姓波隆——坐到孩子身边,试着哄他再玩拼图后,他便也放下这个念头,径自到厨房去安静片刻。他筋疲力尽,也很想回家,可是好像得先看一些监视器拍下的画面。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一切都很费时,也显得杂乱无章,而布隆维斯特只渴望回到自己床上。

到目前为止,他和爱莉卡通过两次电话并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她。他们一致认为布隆维斯特应该针对这起命案写一篇较长的文章,刊登在下一期。不只因为命案本身明显就是重大事件,而且鲍德教授的一生也值得评论,还因为布隆维斯特个人牵涉在内,这将使这则报道更具特色,让他比竞争对手多一分优势。他在深夜接到一通戏剧性的电话,使他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光是这点就让他的文章占了上风。

赛纳的情况和杂志社的危机都隐含在他们的谈话当中。爱莉卡已经计划让临时雇员安德雷先作初步调查,布隆维斯特也可以趁机睡个觉。她的态度相当强硬,既像慈爱的母亲也像强势的总编辑,说她不许手下的明星记者都还没开始工作就过劳死。

布隆维斯特毫无异议地答应了。安德雷有抱负又好说话,若能一觉醒来发现准备工作已全部就绪当然很好,最好还备妥了与鲍德亲近者的名单,他应该一一去拜访。之前曾有几天晚上,安德雷在磨坊啤酒屋向布隆维斯特吐露过心声,说他与异性之间总是问题不断,布隆维斯特想起此事,也乐得暂时转移一下注意力。安德雷年轻、聪明而又英俊,应该是个好对象。但因为他的个性有点柔弱,又黏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甩,让他深感痛苦。安德雷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始终梦想着大独家与神圣的爱情。

布隆维斯特坐在鲍德家的厨房里,望着漆黑的屋外。在他面前有一个火柴盒、一本《新科学家》杂志和一本写了一些难以理解的方程式的便签本,旁边摆着一张很美但气氛略显不祥的素描,画的是一个十字路口。红绿灯旁站着一个男人,微湿的眼睛斜睨着,嘴唇很薄。虽是刹那间捕捉到的影像,他脸上的皱纹以及铺棉夹克与长裤的皱褶却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外表难以给人好感,下巴处还有一个心形的痣。

这张画中最醒目的是红绿灯。这个信号灯发出一种意味深长、令人不安的光,而且是以某种精准的技术呈现,手法极为高明,几乎可以看到隐藏其下的几何线条。鲍德想必另有画画的嗜好,但令布隆维斯特纳闷的是为何选择如此不寻常的主题。不过话说回来,像鲍德这样的人又怎会画夕阳和船呢?对他来说,红绿灯很可能和其他一切同样有意思。还有一点勾起了布隆维斯特的好奇,那就是这幅画有如快照,就算鲍德坐下来仔细观察了红绿灯,也不太可能叫那个男人一次又一次地过马路吧。也许这个人是想象出来的,又或者鲍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就像……布隆维斯特陷入沉思。之后他拿起手机,第三次打给爱莉卡。

“你要回家了吗?”她问道。

“可惜还没有。还有几样东西需要我看一看,不过我想请你帮个忙。”

“不然你以为我在这里做什么?”

“你能不能打开我的计算机登入?你知道我的密码吧?”

“我知道你的一切。”

“然后点进‘文件’打开‘莉丝资料’的档案。”

“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哦?我要你写……”

“等一下,我得先打开档案。现在,可以了……等等,里面已经有一些东西。”

“别管它们。我要的是最上面那个。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

“你就写:‘莉丝,也许你已经知道,法兰斯·鲍德死了,头部中弹。你能不能找出为什么有人想杀他?’”

“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