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空拨动佛珠的手一顿,道:“赫连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赫连御笑了:“大师要渡我?”
“佛渡有缘人。”
“大师觉得,我与佛有缘?”赫连御挑起眉,可惜白银面具遮挡了他愉悦的神情,瞎眼的老僧也窥不见他渐渐深邃的眼神。
色空道:“正邪对错,一念之间。”
“三十二年前,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我拒了。”赫连御垂下眼睑,戴着指套的两根手指顺着色空的眼角往下划,传来些许刺痛,最终抵在了他心口前,“我这一生最讨厌庸碌无为,既然做不了大圣大贤流芳千古,那就要做大奸大恶遗臭万年,唯有随心所欲任我道,方不负人间走一遭。大师想渡我,还请等下辈子吧。”
尖锐的秘银指套穿透袈裟和僧衣,刺入血肉之躯,僧袍上氤氲开两点殷红。
色空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刚呼出,赫连御便陡然抽身飞退,然而那一拳已经到了身前。
赫连御瞳孔紧缩,他变爪为掌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身前,恰好接住了这只枯瘦的拳头,然而其力如千钧势不可挡,竟是不被他这一掌所阻,隔着肉掌仍生生打在了他胸膛上!
手骨与胸膛俱传来剧痛,色空已借这一拳之力顺势起身,拳劲一往无前,竟是将赫连御逼得脚下一滑数丈,后背结结实实撞上了墙壁,但闻几声怪响,竟是龟裂了几道缝隙。
这一拳蓄势待发出其不意,却又毫无花俏刚猛至极,绕是赫连御并未放下警惕,却也避无可避。
“赵……冰蛾,果然是……我的好阿姊啊。”
赫连御自然不傻,他心念急转,却没如寻常所料那样怀疑步雪遥,反是很快咬住了赵冰蛾。
正如赵冰蛾对他所知甚详,他对这个女人也太了解了。眼下这个局势,最有理由对自己设局,又能说服西佛蛰伏到现在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血从白银面具下滴落,染上色空的手,僧人轻颂一句“阿弥陀佛”,眼虽不见,却如有神助般撤拳侧身,躲过了自下而上的一道剑锋。
赫连御拔出了潜渊。
他向来是个识时务的人,面对百样人做百样事,当着武林后辈可以依仗年岁功力托大,可是面对成名已久的西佛,便绝不会留手。
潜渊自腰间抖擞而出,剑光如流水奔腾,在空气中抖动时发出了“簌簌”之声,杀气纵横密布,牢牢缠在了色空身上。
“哗啦”一声,色空手中佛珠当空一甩,在那变幻奇诡的剑路中稳稳缠住了剑刃,顿时两下僵持,双方空出的手捉隙之间拳掌相对,俱都闷哼一声,各退三四步。
这么一抽身,剑刃割断了绳子,佛珠四散开来,色空脚步还没站稳,身子却又动了。但见他回身一扫,拳风如风过山冈,横扫旷野,尚未落地的佛珠也被拳风所带,向四面八方纵横击去。
一百零八颗佛珠,每一颗都携风声破空而至,赫连御挽剑如轮转,防守得滴水不漏,佛珠击打在剑刃上,“叮叮”之声不绝于耳。
他不仅是在挡招,也在借此刻意引导着声音响动,因为赫连御耳聪目明,色空却是个双目已盲、只能听声辩位的瞎子。
一刹那的滞涩,就是一瞬间的成败。
待色空惊觉,赫连御人已欺近他身前三尺,潜渊当头落下,无匹剑势被一双肉掌生生夹住,剑锋离头颅只有不到一寸。
赫连御剑势稳当,色空的手微颤。
倘若是平时,他要跟色空相斗必是苦战,可是眼下对方已经被困多日,气血枯槁、内力衰竭,又以刚猛至极的《浮屠拳经》跟他硬碰硬,就算是铁打的人也被塞成了棉花芯子。
赫连御面具下的嘴角轻轻一翘。
笼于袖中的右手,鬼魅般抬起前伸,无声无息,迅如疾风,眼看就要趁机插入老僧丹田!
赫连御眼中已现嗜血快意!
然而,色空的面上却还古井无波。
下一刻,但闻石门轻响,赫连御尚未抬眼,色空双手便一张一拍,险险侧身退后。
来不及去看不速之客是谁,赫连御胸中杀气继续要撕裂血肉生生破土而出,潜渊如毒蛇吐信,转眼间已到色空眼前,剑气如虹撕裂长空,未及血肉,锋锐之气已将其面庞割开一道血口!
电光火石之间,谁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觉寒光如月练倾落穹空,随天河倒转奔至面前,一道雪亮剑刃在千钧一发之际横于色空面前,潜渊剑尖正正撞在对方剑刃上,一吐劲一格挡,如矛攻盾,高下不分。
赫连御脸色剧变!
面具下,他翘起的嘴角骤然凝固,然后缓缓下落,抿成一线锋利至极的剑锋,淬了未干余血。
他没有再看色空,目光顺着那把剑刃飞快移动过去,看到了剑格上镂刻的云纹,和紧握剑柄的那只手。
灯火明灭,烛影摇曳,洞壁上映出第三人的影子,赫连御的眼里也多出一张和他毫无出入的白银面具。
同样一身罩衣轻袍、银面遮脸,乍一看就像他站在了能工巧匠妙手浇铸的镜子前,把身上每一处都映得分毫必现。
除了那双眼睛。
赫连御看到了一双冰封的眸子,其上覆寒雪生冻,其下是静水无波。
骨子里的那种寒意忽然就透体而出了,赫连御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可他还在笑,笑声愈来愈狂!
楚惜微知道赫连御来了。
葬魂宫这次派来了数不尽的暗桩,但这些个猎食者终是把目光主要放在无相寺上,此番又有赵冰蛾暗作手脚,百鬼门要在问禅山中暗中盘踞并不是难事。
赫连御来得悄然无声,可架不住守株已久的“野鬼们”闻风而动。
他一入山,楚惜微就收到了底下传来的情报。思量之下,他没有交待了玄素要看好寺内,又吩咐手下把守各处山道,自己则跟了过去。
赫连御武功高强又身法诡谲,楚惜微心知若是叶浮生在这里,跟上对方尚且吃力,更何况是自己。因此,楚惜微不敢追得太紧以免打草惊蛇,而是藏匿在离他们五丈开外的地方,把身体缩进了山壁窄缝间,像个纸皮人,连大气也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