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他甚至是为此感到欣慰的,因为她开始学会追逐自己想要的。
叶英心性本就中正平和,所修行的剑道也是从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落中悟出的自然之理,慧剑之道。正如人之生老病死乃是常态,喜怒哀乐亦为常情,他本就是那样平和的人,在乎之事几许深,却总归不会是放不了手的人。
只是身为兄长,总要知道她一切都是安好的。
木舒笑了笑,忐忑不安的心,似乎也趋于平静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带笑:“我很好,以后会更好的。”
她想,她或许也从未想过能瞒过自家大哥的,他以心为剑,以心藏剑,世间诸事,又有什么不甚明了?
点到即止,本就是作为兄长最深的温柔了。
塔纳之事,她不欲多谈,只是有些事,不吐不快,倒是木舒一直想倾诉的。她怀着莫名的思绪,有些说不清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低沉的话语似有释怀,也似有沉重之意:“……哥哥,她死了。”
那个给她带来十数年病痛,险些让她与所爱之人天人永隔的女子,死在那场灼烧双目的火焰里。
大仇得报,木舒心间却没有快意,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如附骨之冝,黏连不去。
这是她唯一想要对兄长倾诉的委屈。
木舒寥寥数语的陈述,叶英便知晓她话语中的“她”指的是何人,那个女子只出现了短暂的一年,却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轨。那始终悬浮在心口上的云翳,如今被亲手逝去,那人死得轻描淡写,连带着一同埋葬的,是幼妹十数年来哽咽于心的挣扎与过去。
轻如鸿羽,却又沉重一如忘川之上鹅毛不浮的弱水,这么多年,竟都只是凝聚成唇边的一句“她死了。”
“都过去了,小妹。”
“……是啊,都过去了。”
她会活得很好,以后会活得更好,一直一直幸福下去。
兄长师门皆在洛阳,哪怕木舒从未想过依靠他们,也由衷地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安心。如今洛阳城已于狼牙军僵持了半年之久,在这样的消耗磨损之下,狼牙军再不复先前无往不胜的锐气。只是双方交锋,死伤难免,即便知晓拉锯战必胜,木舒也希望一切能尽早过去。
——少死几个人总归是好的啊。
木舒心中焦虑,即便她如此渴盼着,却也觉得那不过是一时妄念,不得成真的。
谁料,这宛如空中楼台一般不切实际的幻想,居然很快变成了现实。
知晓摘星长老苏曼莎得手,建宁王重伤不治,狼牙军立时整军待发,意图倾巢而出,一举拿下洛阳。谁知晓大军将将开拨,安禄山就在自己的军帐里被人一剑抹了脖子,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嚎啕大哭着检查了父亲尸体的伤口,发现伤人手段居然与逐日长老令狐伤的手法相似!而同时,令狐伤与他徒弟苏曼莎两情相悦却被安禄山从中作梗的消息也被传得沸沸扬扬,一夜之间,竟人尽皆知了。
联系一下令狐伤的生平,想起他那无疾而终疑似死在令狐伤手里的义父张守硅。想到苏曼莎被安禄山派往洛阳执行暗杀任务,身受重伤还被围困洛阳,至今生死未卜。从前科到证据,到杀人动机样样齐备,加上令狐伤走火入魔,谁能保证不是这位与安禄山“积怨已深”的西域第一剑手在心魔丛生之时一时不忿而出手杀了安禄山呢?
更何况安禄山是悄无声息的死在自己的军帐里,能杀他的人必定是深受他信任的人啊!
狼牙军中顿时乱成了一片,安庆绪不杀令狐伤誓不罢休,但是逐日长老在军中的威望远胜于他,更何况摘星长老如今还被围困在洛阳城内呢?安禄山一死,铁桶一般无坚不摧的狼牙军霎时分崩离析,本就是由无数外族组成的军队顿时乱成了热炕上的蚂蚁。
而在这种危急关头,洛阳城内竟然传来了消息,传言重伤不治的建宁王,居然醒了!
木舒联系了一下前因后果,简直一脸懵逼。
#厉害了我的小伙伴。#
#我走过最长的路就是你的套路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大唐盛世
事实上,木舒想得没错, 这一场兵家博弈, 攻城为下, 攻心为上——明面上两军交战,背地里阴谋沉浮, 尔虞我诈不休。
李倓让自己精心培养出来的女谍潜伏在杨贵妃的身边,学习杨贵妃的一言一行,之后易容成杨贵妃的模样取而代之, 这般精于算计, 自然所图匪浅。他利用这一枚棋子拖垮了杨家, 令玄宗退居一射之地,为太子夺了权, 如今也利用这一枚棋子, 废了安禄山半生算计。
杨贵妃与安禄山, 一位“义母”一位“义子”, 彼此之间的关系却是暧昧不清到了极点。昔年玄宗重用胡臣,安禄山虽不如杨国忠一般荣宠无双, 却也是位极人臣, 深受重用, 甚至曾深入宫廷, 赐洗华清宫。李倓曾接到宫廷暗线, 最初安禄山密谋造反之时,杨国忠曾经因为政见不合而上奏玄宗,道安禄山意图谋反。玄宗因此召见安禄山, 安禄山正是在杨贵妃暗中指点之下才逃过一劫。
李倓不管杨贵妃心里到底有什么谋算,是觉得族兄杨国忠不够靠谱,还是觉得帝皇宠爱不够久长,他只是埋下了一子暗棋,静待结果。不管未来有多少变数,防范于未然总归是好的,是以安禄山大费周章让人掳走了“杨贵妃”之后,李倓便意识到,天时地利人和,竟连老天爷都在眷顾着他。虽然木舒出手致使令狐伤走火入魔,李倓心觉意外,却只是细微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计划,便继续执行了下去。
“杨贵妃”是安禄山费尽手段才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之后玄宗又因此而呕血心衰,安禄山自然不曾怀疑过“杨贵妃”的真假。杨贵妃之于安禄山,其价值不仅在荣华美色以及对玄宗的影响之上,更重要的是杨贵妃久居深宫,知晓太多的宫廷密讳之事。洛阳城里突然冒出来一位建宁王,安禄山虽然知晓这便是九天中的钧天君,却不知晓其性格弱点,若能从杨贵妃口中得到一些情报,自然再好不过了。
而一位姿质丰艳容貌绝色,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宫妃子,又有什么可值得安禄山心生警惕的呢?
更何况,安禄山知晓玄宗对杨贵妃情根深种,到底警惕这一位帝皇会心生疯意而不管不顾地的大军压境,他便将杨贵妃藏了起来,不予外人知晓,甚至连令狐伤都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安禄山又怎能料到自己一世谨小慎微,却死在了自己不曾设防的弱女子身上?
而令狐伤刺杀过诸多朝廷命官,假扮杨贵妃的女谍想要伪装一下伤口的痕迹,总归是不难的。加上安庆绪野心勃勃,安禄山一死,他便想起了源明雅所说的“地龙一出水龙殒命”的批命。他作为次子,不如长兄受父亲任重,不如幼弟一般受父亲宠爱,如今父亲身死,他自然要为自己谋算一二,便也顺理成章地将目光移到了昏迷不醒却又掌管着部分军权的令狐伤身上。
而那位女谍则再次易容成了安禄山收拢而来的“江湖异士”,暗中煽风点火,趁机搅乱了一池浑水。
“所以你要让你师父尽快把书写出来了。”木舒再见到李倓时,传闻中重伤难治的男子衣冠堂皇,姿态依旧清贵无双。他状似随意地把玩着一个做工精致的白玉盏,唇角含笑的模样似讽似嘲,“建宁王李倓许诺,洛阳城无恙,便亲上长安负荆请罪。只怕安禄山身死的消息刚刚传入长安,催促建宁王‘负荆请罪’的圣旨便已经在路上了吧?”
建宁王守住了本该被抛弃的洛阳城,这不仅代表着李倓彻底成为了军心民望皆归的藩王,更代表着建宁王的羽翼渐丰,名望大振,倘若李倓能够以洛阳为基点,趁狼牙大乱的良机收复河北一带的失地,那建宁王转眼间便会成为另一个“安禄山”。
正所谓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李亨尚未夺得皇位,自然视建宁王这位乱世英雄如眼中钉肉中刺,非除之而心不能安。
李倓对此心知肚明,是以他半带玩笑地催促着自己的队友,莫要在这个时候乱了分寸了。
木舒沉默半晌,却开口道:“大概多久?”
“收拾残局,善后,打退残兵,回京,约莫半年。”李倓不言不语之时只让人觉得城府极深,高深莫测,但是他一旦笑起来,却颇有几分“公子世无双”的俊逸雅致,更显俊美温柔,“趁热打铁,我只是觉得这火烧得还不够旺,这炉子还不够热。”
木舒无言以对了,李倓摆明了是想趁着安禄山谋反的时候将前路障碍一锅端了,实在让人不知道夸他胆大还是骂他心脏来得好。
“半年内会给你结果的。”怀着这种莫名复杂的心情,木舒给了一个不置可否的答案,“一切尘埃落定,我也要随兄长回去了。”
李倓垂眸浅笑,却没再试图干涉一二,只是笑着道:“好,那便祝你一路顺风,阖家团圆了。”
李倓说起“阖家团圆”语气真挚,木舒听入耳内却觉讽刺,一个昏庸无道的爷爷,一个心心念念要儿子死的父亲,一个为此百般算计的后嗣。无怪乎人们常言“最是人间寂寞事,来世莫生帝王家”了,即便坐享了天地最盛的荣华富贵,这失去的一切又怎堪回首?
“前些时日得了一坛好酒,便赠予王爷了,还望笑纳。”木舒心中叹息,面上却无同情之色,有舍必有得,有得必有失,世间百态如此,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不必同情李倓什么,李倓也无需她的同情,不过是各有所求,求而亦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