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街一个拐角处,就是京都还算小有名气的悦来客栈。
客栈内间,二楼的走廊上,一个穿着青缎掐花对襟外裳的小丫头,正捧着一个锈了的铜盆,稳稳当当地走着。
她适才走到一间上房门口,里头就出来另一个打扮得像是主子家的姑娘,那姑娘见她来了,毛手毛脚地接过铜盆,道了句,“给我吧给我吧,我自个端进去。”
“殿下,还是奴婢来吧,您一会给它整洒了……”雨丝犹犹豫豫地没彻底撒手。
“殿下什么殿下,你忘了叫我什么了?”那姑娘闻言好似被针扎了一般,瞪了她一眼,反应有些激烈。
“小……”雨丝才开口一个字,却忍不住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哭什么哭啊你!”覃熙呵斥道,“你若是觉得跟着我委屈的话,大可不必做出这般模样,干脆就留在宫里得了,别再跟着我了!”
“小姐何苦如此呢?”雨丝一边举着袖子拭泪,一边呜咽道,“您又怎么不晓得奴婢的心思,奴婢只是觉得,小姐这般……这般实在委屈!”
“委屈什么呢……”覃熙被她哭的心软,嘴上不饶人,语气却放缓下来,“事已至此,我再也是不想留在宫里那个腌臜地,还不如就这样自己给贬了,一身干净得好。”
“小姐……小姐……唉。”雨丝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没说话。
覃熙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直接摇摇晃晃地捧着铜盆走进内室。她还真是不太能干这个,端了一会手就打颤,水也颠簸出了好些。撒在地上,明晃晃地倒映着内室的烛光。
拔步床上躺靠着一个人。
他方才一直是闭着眼睛的,见到听到有水花落地的声响混合着脚步声,这才睁开了那双幽深黑润的眼睛。
他见着来人正吃力地举着铜盆,整个人踉踉跄跄地,似乎在寻个可以摆放的地方,动作有些傻兮兮的,忍不住唤她:“快放下,小心手……”
“闭嘴。”回应却是如此冷漠!
对方果然噤了声。
覃熙见他这是精神头还挺足,撇撇嘴走到床边,将铜盆放下。终于折腾好了这盆水后又随便扯了一块帕子,撸起袖管开始给他擦脸。
许是他今日同人打斗的时间长了,原本白如冠玉的面上积了薄尘,覃熙沾了水之后,擦他脸的动作十分用力。
沐钦泽有些心里打鼓,除了上次他被毒之外,哪有受过这般待遇,连忙想要伸手去接帕子自己来。
“收手!”对方甩过一记眼刀。杏眸狠狠瞪他。
“……”他胳膊一僵,不敢动了,顺从地放下手。
接着她摩擦他那张俊脸的手,更大力了。
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哑声道:“殿下,别……”
“叫我什么?”将他白净的脸盘擦地泛红的女子,冷哼一声。“哪个是你殿下?这里有什么殿下么?”
他微微拧眉,凝视了她半晌,确定她此时只是愤怒而不是难过后,从口中吐出两个字:“……娘子。”
“什么啊!”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女子唰地面色通红,好像一颗熟了的果子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你这个人忒……”
他低笑一声:“你可不就是我的娘子么。”
她羞赧,手下报复性地用力揉搓,他这才绷不住,又吃痛地闷哼一声。
“哼!”,覃熙耳朵都染了红,却故意又狠狠捏他鼻梁,“你疼?你这会子知道疼?你今日怎么那么能啊,我的世子爷,你怎么这么厉害啊,和几十个人去打,你嫌命长?”
虽然她知道他是为了她,但是,想起来还是一肚子火气。
他鼻子被她捏住,发不出声,却还是勉力说道,“当时别无他法……我无事的。”
“你……”覃熙恨恨,开始脱他衣服,扒了上衣,看见上面的块块青斑,戳戳,“无事的?无事的?”
他微微吃痛,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抬起那浓黑墨玉般深沉的眼同她对视,沉声道:“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的,只是……覃熙,今日之事……你为何那么冲动,我本想着我扛一扛,便可以解决了,从未想过要你那般……”
他的语气不复一贯的温软,微微带了些肃然。
覃熙听他突然发难,也抽回手冷哼道:“这不是正好称了你的心意么?你不是一直想带我回延川么?现在好了,这不无牵无挂回延川了,你怎么还来说我呢?”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覃熙怒道,“反正你有什么事都是瞒着我!最好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要做主?只要乖乖听你的就好了!对嘛,世子大人都是为我着想!你把我当小孩子呢!”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他皱眉,沉着声想要辩解。
话还没说完,却感觉有滚烫的液体滴在他的手背上,分明只是一小块的肌肤,却烫得他整个人都是一震。
他连忙低头去看,却发现小姑娘低垂着眼咬着唇憋泪憋得满面通红。
“怎么了,别哭。”他最是见不得她哭,一时间方寸大乱,手足无措地想要去抱她,却被她躲开。
一次,两次,三次。
她才被他藤条一般镌刻着斑斑伤痕的手臂给搂住,困在了怀里。
她挣扎不开,又气又委屈。再也忍不住了。
于是这几日积累的委屈,愤怒,伤心和难过,通通在这一刻爆发。霎时间她便埋头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你……你真是可恶!真是可恶!”
他心疼,有些语无伦次:“对不起,我前面有些……所以才……我是不是说得重了。”
他知道她因为被软禁而难过,而愤怒。但还是觉得她那样太过冲动。这才忍不住说她两句。
自请贬为庶人!这种事本朝以来都还没有过!她这也太……这也太……
说是为了他,可怎么没问过他要不要。他不要她这样为他付出,为他自贬身价。他只要她好好的,他愿意拿一切去换。她怎么就,怎么就这么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