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章修严打电话回家。
袁宁估摸着章修严这时候会打过来, 一直在电话附近守着。听到电话响了, 袁宁马上跑了过去:“大哥!”他有好多话想和章修严说,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章修严为了谢老的事和牧场的事已经请假几天, 可不能再拿那些事去烦章修严。章先生都出面了, 韩助理也跟着罗元良去了牧场, 应该不会有大问题才是。
虽然只到章家两年多, 但他却这样依赖大哥!哪怕是已经解决好的事他还是想和大哥说!那些事一点都不让人高兴。袁宁喉咙动了又动,开始说起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情:“大哥我跟你说,今天宋星辰他们参加拔河比赛, 我们班的王重重压阵,一班的人根本拖不动。大哥你以前也会参加拔河比赛吗?”
章修严原以为自己会听到袁宁提起牧场的变故,没想到袁宁居然说起这个。谢老刚去世不久, 袁宁肯定没心情参加学校这些比赛, 宋星辰他们上场,袁宁肯定是在一边看着。
王重重?不需要怎么回想, 章修严就想起袁宁以前提到过的, 王重重开学时的自我介绍:“我叫王重重, 一开始叫王重, 后来我妈说, 哎哟,一个重字怎么够, 我儿子的妈重,我儿子的爸也重, 加起来应该叫重重。我开始长个儿以后, 一点都没辜负爸爸妈妈他们的期望,体型直追着他们长。”
王重重一家都不在意自己的体重,甚至觉得现在的体重还不够,是以王重重从来都不觉得有人会嘲笑自己,每天都笑呵呵地和别人玩耍。王重重虽然体重超标,但性格好,人缘也好,他注重锻炼、力气巨大,常常健步如飞地帮人干活,赢得了老师和同学的一致喜爱。
这次拔河比赛,王重重毫无疑问地被安排在后边,当个秤砣一样把麻绳铆在原地,叫一班怎么拉都拉不动!
章修严赫然发现袁宁身边的每一个人好像都这样鲜活,仿佛直接长在了他脑海中。大概是因为袁宁总是兴高采烈地说起关于他们的一切吧?袁宁几乎没有不喜欢的人,每一个人在他看来都有趣又友爱。
章修严说:“自然。”他虽然总是不怎么和别人往来,但该尽的义务还是会尽的,明明自己有余力做到却默不作声、袖手旁观,在章修严看来十分可耻。连自己该做的事情都逃避的人,日后能有什么成就呢?章修严提到过去的光辉事迹,语气总是那么云淡风轻,“以前我在的班级一直都是第一。”
袁宁震惊:“这么厉害吗!我下午活动课要去齐老师那儿,看看大哥当时的照片!”
章修严:“……”
接下来袁宁这里一句那里一句,把在学校遇到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就是只字不提牧场的问题。为什么应该说的话不说?章修严心里隐隐有点不高兴。难道袁宁觉得自己长大了,遇到问题根本不需要他的意见——甚至觉得他根本不必知道?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章修严就再也没办法把它压下去。
明明是他想让袁宁独立、是他想让袁宁不要那么依赖自己,可当意识到这一天的到来,章修严心里却没有半点欣慰,反而空落落又沉甸甸,好像是里面的东西被人残忍地挖空了,外面又被沉沉的东西压着。这种感觉让章修严非常难受。他不明白这种情绪到底因何而生,嘴巴却自作主张地把话问了出来:“今天罗元良过来过?”
袁宁听到章修严的话,僵了僵。大哥还是这么神通广大,即使不在家里,也能知道家里的事情!
袁宁想到自己刚才王顾左右而言他,有点后悔:“大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章修严的语气不自觉地锐利起来。
袁宁愣了一下。他说:“我、我不是。”袁宁声音变小了,“我已经拖累大哥好久了,不想大哥再为我的事烦恼。今天我还是很没用,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罗元良说的问题。不过我记得大哥的话,大哥说有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就问大哥或父亲,或者问三哥也行。牧场的事父亲已经出面了,也教了我以后该怎么处理,所以我不想再让大哥知道、不想再让大哥操心!听说上大学很辛苦的,大哥又一个人在首都,如果还要一直为我的事情烦恼肯定会分心……”
章修严沉默地听着袁宁说话。他希望袁宁做到的事,袁宁总是努力去做。
章修严说:“既然父亲让韩助理去处理了,你也别整天记挂着。实在不放心就等周末再去一趟,看看事情有没有解决。”
袁宁认真记住章修严的话,才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
另一边,章修严放下电话,抬头看看空无一人的房子,感觉袁宁那小小的身影又在里里外外地忙活。天花板上的吊灯是袁宁选的,墙上挂着的置物架和装饰画也是袁宁选的,桌上的桌布是袁宁的选的,桌上的杯子和茶叶罐也是袁宁选的。章修严让自己陷入柔软的沙发里,感觉似乎有颗小脑袋轻轻地凑到自己身旁。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软乎乎的抱枕。
也是袁宁选的。
章修严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这样想念一个人,想念一个刚分别没几天的人。不,也许不是在刚分别没几天的时候开始想念,而是在还没有分别的时候就已经深深地抗拒“分开”两个字。章修严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有力的心跳,他好像看见了自己鲜红的心脏一下接一下地搏动着,每一下都连着“袁宁”两个字。
这样的想法不正常。
章修严一直觉得自己迟早会在章先生的威逼利诱下屈服,去走那一眼能看到未来的人生。继承章先生所做的一切,沿着章先生开拓好的道路走下去,立业成家、结婚生子,过再正常不过的人生。可他现在却想把袁宁永久地纳入自己羽翼之下,时刻把袁宁带在自己身边,让两个人的生命融为一体,永远都不分开。这样的想法不管对他还是对袁宁都不好。
以后他是要结婚的,袁宁也是要结婚的,兄弟之间再亲近也不可能一辈子形影不离。
章修严又想到章先生的“威逼利诱”。
想到牧场,想到牧场周围的森林,想到袁宁那亮亮的眼睛和因为谢老去世蒙上的淡淡灰霾。
章修严烦躁地解开了衬衫上的纽扣,让空气能更好地进入肺叶,更新肺叶内污浊的废气。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从小到大他都被章先生教育,作为男孩、作为长子,他要肩负起长兄的责任,也要照顾好多愁善感的母亲。他总是可以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然后轻而易举地完成自己需要做的事。他很优秀、很出色,很让老爷子和章先生满意——所以他应该一直优秀下去、一直出色下去,绝对不让任何东西偏离正常轨迹——
去他-妈的不正常。
在必须分开的那天到来,自然就会分开了。既然他有能力做到,为什么要想什么正常不正常?他就是要把袁宁护在自己羽翼之下,让袁宁不必独自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让袁宁不必小心翼翼做什么事都能想到有他这个大哥在——为什么不可以?
他想要疼自己弟弟,有什么不正常的?
至于为什么这种念头不是因为章秀灵、章修文、章修鸣而生,谁知道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就是想这样——他就是时时刻刻都想这样!
章修严打了个电话到栾嘉那边,拜托栾嘉帮忙留意一下云山那一带的土地买卖情况,能拿到详细资料就最好。栾嘉现在上进多了,还没上大学,已经陆续接触一些他母亲留下的产业,大多是媒体方面的,消息颇为灵通,什么事都知道一些——再回想前两年栾嘉那颓废少年的作派,可见霍森先生调-教人确实有一手。
栾嘉最近正无聊着,听章修严有事情要自己做马上一口答应。不到半天,栾嘉就把章修严要的消息整理好了。他笑嘻嘻地给章修严打电话:“下午我没什么事,直接把资料带去给你吧,当然,你得给我管吃管睡。”
霍森正端着甜汤进来,听到栾嘉的话微微一顿,把甜汤轻轻放到栾嘉面前。栾嘉也一顿,笑眯眯地说:“谢了。”接着他才朝电话另一端的章修严解释,“刚才不是谢你,是霍森给我端甜汤来了。他这手艺可真是越来越好了!可惜你忙,没机会尝!不说了,回头见面再聊,你可得把我把地方定好——不用去啥地方,就去你上次带宁宁去的那间好了。”
章修严:“……”
栾嘉放下电话,抬手想要拿起汤匙喝甜汤,霍森却抓住了他的手。
栾嘉疑惑地看着他。
霍森说:“洗手。”他的中文已经说得字正腔圆。为了能更好地管束栾嘉,他学了一口流利的中文,也学了一手中国菜。
栾嘉很乖,听话地去洗了手再坐回原位喝汤。
霍森看着这样的栾嘉,蓦然又想起当初那个张牙舞爪的少年。栾嘉已经不会再胡闹了,他说的话栾嘉也都听进了心里去,再过一年多栾嘉就十八了,他似乎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明知道离别是迟早的事,霍森却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最近他父亲总催促他早些回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在祖父面前露露脸。祖父给人管了一辈子的家,积蓄下来的钱财与人脉都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哪怕只能继承其中的万分之一也受用无穷。
霍森沉默着。
栾嘉把甜汤喝完了。他看着霍森冷淡的侧脸。相处两年多,霍森把他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告诉他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
他越来越依赖霍森、越来越喜欢霍森,但他很清楚这一切对霍森来说只是“义务”罢了,霍森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对别人要求完美,对自己也要求完美。既然当年接受了他母亲的委托,霍森是不允许自己失责的,所以即使要照顾他这么个麻烦也尽心尽力地做到最好。
这种好,换成对任何一个委托对象都一样——在霍森心里,他也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委托对象”而已。栾嘉放下汤匙,笑着说:“最近霍森你经常打越洋电话。”
霍森意外地看着他,像是惊讶他居然会注意到自己。
栾嘉说:“你该回去了吧?”
霍森定定地注视着栾嘉。
栾嘉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他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你已经来华国两年,是该回去了。你的家不在这边,你的亲人和朋友都不在这边。”他站了起来,张手给了霍森一个拥抱,“谢谢你让我知道我可以走什么样的路。我还是像以前一样讨厌晚上、害怕黑暗,但我已经知道该怎么面对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