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停住脚步, 有些意外:“阁老?”
张居正大步走上来, 一边道:“还记得昔日你我相见, 你都称我一声太岳兄, 怎的现在倒生疏起来了?”
赵肃含笑拱手:“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您已是内阁首辅, 下官怎能僭越。”
张居正摆摆手:“无妨无妨, 论起来咱们还是同辈, 你便如从前一般称呼吧。”
赵肃心知他最喜排场, 嘴上虽这么说, 心里却希望别人尊敬他,便依然道:“上下有别,阁老折煞下官了,还是按礼数来吧。论理说,本还该称呼您一声元翁的,只是阁老丰姿玉树,我这声元翁,可实在喊不出口。”
他既捧了别人,又不显得谄媚, 依旧不亢不卑,和和气气,倒让人觉得他说的本来就是真心话。
张居正果然笑了起来, 心下颇为受用。“咱们好久没有一聚了, 择日不如撞日, 就一起出去用饭吧, 我已让人到五味斋订了位子。”
看这架势,分明是有备而来,根本不容赵肃拒绝。
但赵肃也没想过拒绝。“如此就叨扰了。”
二人出了宫,又回家换了常服,这才分乘两顶轿子前往五味斋。
赵肃的轿子是满大街都有的那种款式,并不出奇,但走在他前面的张居正,虽然现在还没有坐上那顶著名的五十平米大轿子,但也是八抬大轿,不知用的什么材料,没有上漆,却乌黑发亮,窗口用苏缎覆着,看不见里头的情形,但可想而知他一定不会委屈了自己。
在这个时代,官员贪污贿赂是常事,一般没事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将这个作为罪名去弹劾你,当时严嵩与徐阶的排场,可要比现在的张居正大多了,而且京城里到处都是富贾高官,相比之下,张居正这顶八抬大轿,还不算最扎眼的。
五味斋门口,两人差不多同时到,一前一后下了轿子,打了招呼,便往里走。
守在门口的小二极有眼色,一看便知对方不是一般人,笑容满面上来寒暄,跟在张居正旁边的侍从上前报了包间号,小二恍然,忙道:“原来是订了位子的贵客,快里边请,茶水都备下了,这会儿上去正好入口。”
这地方与别处的布局一般无二,皆是一楼大堂,二楼雅间,但显然店主人却费了一番心思。即便是大堂,也打了一些仿唐风的器具,没有椅子,而是矮榻竹席,四周挂的也不是字画,而是各色稀奇古怪的东西,如西北的牦牛角,东边大海色彩斑斓的珊瑚和贝壳,甚至还有南疆苗女的银饰摆设,连内壁也打了一层竹子,而非时下流行的雕栏画栋,显得颇为奇特,菜肴味道鲜美,号称囊括了各地特色,价格却也不是很贵,所以来者趋之若鹜,不单楼下大堂,连雅间也需提前几日下订,才会有位置。
张居正一边走,一边给赵肃介绍:“你这几年没在京城,兴许不知道,这五味斋是前两年才新开的,倒布置得有几分趣味。”
赵肃点头笑道:“确实与别的食肆不同。”
实际上,这家五味斋,却是赵暖所开,只因开店之初去信询问了赵肃的意见,那小子心大得很,希望自己的店能够开遍全国,但是中国幅员广阔,菜系的味道也大相径庭,很难让所有人都满意。
所以赵肃就给他出了个主意,弄成现在这般模样,看起来虽然四不像,也没有其他酒楼喜欢挂名家字画来抬高品位的传统,但却胜在新鲜有趣,大家冲着这些奇奇怪怪的玩意,也会进来瞧一瞧,小二还会指着里面某种物事,给客人讲上一段苗女的传奇,又或东海的故事。至于菜肴,赵肃前世是江南人,今世是福建人,在山东和四川待过,每个地方的特色菜都能说上几个,又让元殊和陈洙分别在自己的辖地那里把地方菜谱挑些有特色的寄给他,又让人把这些菜画出来,上色,挂在酒楼一处,附上名字、材料、出处,让客人可以自己挑选。
这一来二去,种种布置,五味斋的名声就渐渐大了起来。
赵暖见赵肃的主意生效,二话不说非要将每年收益拨一部分给他,只说他毕竟是读书人,脑袋就是比自己灵光,还要他以后也帮着参详,出谋划策。
赵肃却知他一片兄弟情谊,不能推拒,便收下来,不时给点意见,两年下来,五味斋的生意竟是越来越好,甚至还要超过那几家糕点铺“唐宋居”的收入。
张居正不晓得赵肃也是这里的老板之一,还给他介绍起来,赵肃自然也不会说破,只是微笑听着,不时点头。
两人上楼进了雅间,侍从在外头把门关上,立时将外头的喧嚣声截断,自成一个小空间,隔音效果很好。
桌上的茶想必是刚端上来的,还袅袅冒着香气。
张居正问:“少雍这次回来,可把京城都走遍了?”
赵肃道:“还未曾,这几日匆匆回来,只来得及把自己住的地方收拾一下。”
张居正关怀道:“对了,我差点忘了,你离京六年,在京中还有住处吗,若是不合适,可以到我那边暂住。”
赵肃笑道:“多谢阁老关心,我还有个兄弟在京城,从前的宅子一直是他帮我打理的。”
说话之间一派和睦,不知情的还以为两人交情有多好,但赵肃明白,张居正之所以对自己有如此和蔼的面色,全因他上午说的那席话,明显合了张居正的胃口,让他觉得自己还是可以争取拉拢一下的。
“那便好。”果不其然,寒暄完毕,张居正感叹:“你上午提的,事关海禁,想法甚好,原先我还想着先整顿吏治,再改革税法,如今看来,竟是不如你的来钱快。”
“只不过,”他顿了顿,“造船一事,却需再三斟酌。不瞒你说,如今国库的余银,算上明年各部开销,也就差不多了,如果碰上天灾,少不得还要再拨银两,所以若想造船,短期之内怕是无法实现的。”
以张居正的性格,换了别人,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他绝不会好声好气和对方解释这么多,但赵肃不同。一则他毕竟受了先帝遗命,过几天也是要入内阁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好把关系弄得太僵,二则他是高拱的门生,人缘也不错,张居正便存了试探之意,想看看他的立场。
赵肃道:“造船一事,我的想法与阁老一般,也是不想动用国库的钱。”
张居正挑眉,大大出乎意料:“喔?那你的意思是?”
他笑了笑:“无论日本,还是佛郎机人,中国的瓷器和丝绸对于他们来说,永远是最大的诱惑,许多在中国算不上等的丝绸,被贩至他们国家,也能卖上好几倍的高价,所以一旦港口开放限制,关税降低,所以通商港口放开限制之后,必然有更多的外国人来大明进行贸易。但是之前,朝廷由于种种顾虑,并没有开放海禁,又或者如现在这般,即便开放,引税和陆饷也极高,导致海上私人贸易盛行。”
“举例来说,日本盛产白银,而日本商人经常会拿着银子,到琉球等小国,与中国海商进行私下的贸易,向他们采购中国丝绸等货物。佛郎机人同样也会从濠镜走私丝绸,贩卖到日本,换取白银,再用这些白银,低价购入中国货物,再运往欧洲,获得高额利润。”
这里不比朝堂,不用斟字酌句言简意赅,所以赵肃娓娓道来,说得更加详细。
张居正纵然见识不少,但这些事情,仍是闻所未闻,他身居高位,胸中丘壑不同常人,又让他明白这些事的重要性,故而也听得很有耐心。
“但是如此一来,虽然白银源源不断流入大明,朝廷却没有从中得到一丝一毫的好处,这些钱反倒都落入海商手里。隆庆元年,朝廷开了海禁之后,这种情况大为减少,但是又产生新的问题,比如说民间海商自组商队,拥有私人武装,威胁东南沿海的安全,一旦这些人不受束缚,只怕又要成为朝廷新的威胁。嘉靖年间,刑部主事唐枢唐大人就曾说过,寇与商同是人也,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这种潜在的威胁,朝廷绝对不能纵容,不仅不能纵容,还应将其扼杀。”
“最好的办法,就是拥有一支强大的水师,不仅能够巡视海事,对一些愿意遵守朝廷法规的,缴纳了税金的合法海商,朝廷还将予以保护,甚至可以收取一定费用,护送他们出航归航,对一些顽固不化,与倭寇勾结,走私贸易的海商,朝廷水师必然给予严厉打击。”
张居正嗯了一声:“大明水师,在正统年间便已式微,如今既然要造,就不能敷衍了事,随便造几艘,届时连海寇也抵挡不了,又堕了大明的国威,而今朝廷那些船,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比烂木板还好一些罢了。”
他当年曾四处游历过一段时间,对于水师现状,也不是一概不知。
赵肃赞同:“正是此理。但是造船一事,耗资巨大,又旷日持久,所以必然不能从国库里拨钱,而要另想法子。”
张居正笑道:“看来少雍已经胸有成竹了?”
赵肃摇头:“我也只是粗略想了一下,便是方才在内阁说的那些,彻底放开海禁限制,在一段时间内降低甚至减免关税,鼓励通商贸易,或者用竞标的方式,出让一些贸易特权,比如一些原来只能用于朝贡的茶叶、上品丝绸等,让高价中标的商人在一段时间内,可以用这些物品进行买卖。”
张居正接道:“而且,那些与朝廷合作愉快,信用良好的商人,可由朝廷给予表彰,甚至可以请陛下题词,以示褒奖。再者,船造好之后,维护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届时可让那些商人竞标命名权,让他们来给船起名。不仅如此,对于那些肯在赈灾或治河中出钱出力的商人,还可在港口税收或者贸易物品特权上给予一定期限的优惠。如此一来,朝廷得了钱,那些人得了名声,又有实惠的利益,只怕还争先恐后,怕抢不上彩头!”
他说完,两人相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赵肃没想到自己只不过寥寥数语,张居正竟已能举一反三,想得那么长远,不由衷心道:“阁老大才,少雍佩服!”
如果还要再说,赵肃自然也想得出更多的办法,来让商人出钱,筹集造船资金,但是,除了在海禁上做文章之外,其他涉及钱财的事情,是与户部有关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现在一非内阁首辅,二非户部尚书,如果越俎代庖,除了显摆自己聪明,引起别人反感之外,并没有好处,要知道这世上的聪明人不少,比他更聪明的也大有人在。